看着青砖旧墙上的“莫干山车站”几字，

我突然觉得依稀相识，

就好像从旧风尘中辨认出了什么，

一时间想起了慢日子里所有的好。

洪太太一脚跨进车门，又收进抬起的另一只脚，把身子在皮靠椅上安放妥帖了，伸手拍前面的驾驶座：

“迭个么事带好，别开快车，反正没啥急事，不要开太快。”

坐在驾驶座上的洪记者回过头来说，晓得嘞，太太。

洪太太有没有穿旗袍我不确定。这样一个初春的好天气，暖风儿吹得心都痒痒的，又是这样一个短途休闲旅行，旗袍、遮阳帽、防晒霜这样的行头，大概前一日都准备妥当了吧。海飞的民国剧里，上海的太太们穿了旗袍一个个风情万种，那好吧，我们的洪太太也穿旗袍的。

穿着斜驳领格子西装开车的洪记者，叫洪都，是上海一家小报的记者。这辆八成新的道奇是他不久前刚入手的，用报馆给他的年金加奖金。此行，他是请了三天年休假，带新婚的太太去莫干山乡下游玩。太太是上海人，上海之外的任何地方在她眼里都是乡下，她早就吵着要去领略一番乡村美景。按计划，他们将在莫干山共度两个晚上。“么事”不须太太吩咐，他也自会记得。

洪都带着他的新婚太太，从上海法租界出发，经北岸的闵行渡口，借由跫船接驳，再开上轮渡。轮渡一靠对岸，人车蜂拥而下。到路口查验驾驶执照，交养路费，全部手续一分钟搞定，不一会功夫，车子就驶上了通往杭州的公路。开丰登录

去年秋天新修的桥梁已经完工，几条支路还在抢修，沿路可以看到有养路道班在填补路上的小坑，或整理路容。作为一辆新车的主人，洪都当然知道，新式汽车要尽量走光滑的路面，不能去碾压路上的硬物。要是硌起的石块打着了汽车底部的油箱，那就糗大了，车子停在路上抛锚，这对他和新婚妻子来说未免太煞风景。车和人都要爱惜，此行他要竭力避免类似的煞风景事发生。

所以一路上他完全遵照太太的吩咐，行车速度视路面情况而定。路况好时开得稍快，路况差时就缓踏刹车片。他特别留意不让车子碰到海塘工人掉在路上的石块，有时实在避不开去，车子前档保险杠也都将石块撞走了，只从车子底盘下传上来微微的震感。

尽管是江南富庶地方，这年头乡下地面也不太平，政府为防备土匪抢劫，在公路上下要道出动了一些军警在巡查。特别是出了上海城二十公里外的乍浦，海盗流贼最易登陆的一段，连地方驻军都出动了，好几个路口都有哨兵挥着红绿小旗设卡盘问车辆。洪都的车因为挂的上海牌照，车子挡风玻璃前又挂了一张报馆的采访证，兵们都没什么留难，挥挥手放他们开走了。

带着植物香气的田野上的风，从远处新完工的海塘工程那边吹过来，洪太太嫌风太大，会吹乱她新做的头，不让开车窗。即便如此，洪都的心情还是很好。开丰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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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开了四个多钟头后到达杭州。春天的杭州是最好看的，西湖空濛，六和塔际横着一抹抹流云，城里还有许多有名的旅馆可下榻，西湖饭店，大华饭店，新世界饭店和蝶来饭店。但此行既然是陪太太来看乡村风光，洪都也就没有多作停留，用过中餐，又从杭州花一个半小时开到了莫干山下的庾村。

车子一靠近山下，春天干燥的空气立马变得湿润了。车窗外，满眼都是炫目的红花和淡红色的刺文垤尔香草（一种刚引进不久的香草），洪太太这个大上海来的女人看到如许美景，惟有惊呼连连。计划中他们是要在小镇住过一晚，消消乏，第二天再上山的，洪太太此时已是改了主意，恨不得化身小鸟只身飞将上去了。

为了舒适，他们叫了两顶轿子，一个挑夫。此地民风淳朴，上山的挑夫和轿夫都不欺生，也不用怎么谈价。洪都把车子停在了一处马厩稍作改建的临时停车场（因为跟莫干山车站配套的正式停车场尚在建）。看管车辆的，是镇上一个瘦得像竹竿的老农，他说车子可放心大胆停放过夜，放几夜都没关系，他不无自豪的语气也打消了洪都的顾忌：“到现在为止，莫干山还未发现过偷车子零件的小偷呢！”

坐轿进山的路上，想着那个老农的话他就直想笑。晚上住进山上的别墅，沐浴过后，吹着山风看了一会竹海，熄了灯他又在太太耳边用德清方言学说了那句话：莫干山还未发现过偷车子零件的小偷呢……开丰登录

结束这次短途旅行后不久，洪都写了一篇软文发表在上海小报上。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假期旅行莫干山》。不愧大上海记者，笔墨果然了得，看他流水账一般一一派来，读着却丝毫不让人厌嫌。文中他还顺便用略带肉麻的语气拍了太太的马屁，“她只要平静和舒适”，言下之意，他和他的太太都是有品位的人，此行呢，他们也是真的找着了乐子的。

考虑到洪都和他的新婚太太的这次莫干山之行发生在1929年庾村刚通公路不久，他这篇文章所夸示的中产阶级趣味又带有赤裸裸的招徕意味，几乎可以断定，他们此次的莫干山之行是有人买单的，这是一场提前预谋的广告行为。

在1920年代，距洪都陪他太太的这次采风稍早，去莫干山最惯常的是走水路——坐船从京杭运河过塘栖，再经德清老县城和武康镇，由避暑湾上岸至三桥埠，再雇一顶轿走不了多少路就可以到达山下小镇庾村。等到上海与杭州的火车通了之后，又多了个选择，坐火车到杭州，再坐夜航船到三桥埠，再陆行到庾村。从杭州拱宸桥到三桥埠，每天也都有对开的小火轮，杭州人上莫干山，尤其是上了年纪的，都喜欢坐小火轮。洪都和他的太太的这次上山，时当1929年春天，庾村刚通公路，镇口的莫干山车站刚刚落成，像洪都这样的有车一族就可以从上海经杭州直接驱车前来，省去了舟船劳顿之苦。开丰登录

86年后的春天，我来莫干山，没有走水路，也没有开车，均速200码的高铁把宁波到莫干山的距离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车程之内。下过一点小雨，车玻璃上蜿蜒着水迹，高铁开动时巨大的气流把这些水线全都吹斜了。如此快节奏的生活，我们已见惯不怪，太慢了反而无所适从。车子渐近庾村，满眼的绿劈面撞来，下车看着青砖旧墙上的“莫干山车站”几字，我突然觉得依稀相识，就好像从旧风尘中辨认出了什么，一时间想起了慢日子里所有的好。

车站。阜溪。餐厅。梧桐树。西饼屋。围墙和木条窗格。这一切在这天下午并不太大的雨中似乎都重叠了起来。我们一起来的八个人脸上都不由自主有了放松甚至懒散之色。这浮世中的散淡是多么的好啊，在这山下小镇里潮湿的空气中做一个散人是多么好啊。当模样俊俏的沈敏燕小姐在老车站门口端起相机对准我们时，我们每一个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浮现出了假装在民国的真诚笑容。笑得最灿烂的当数海飞、陆春祥和苏沧桑。苏沧桑是公认的有民国范的旗袍美女，海飞写民国剧特别是抗战剧在国内名头响亮，陆春祥的萨克斯，本来就该在二三十年代类似和平大饭店这种灯红酒绿的地方吹的。开丰登录

密匝匝的梧桐树叶掩映下的进山路，当年的传教士们走过，杜月笙走过，张静江走过，穿月白夏布长衫的蒋介石先生也走过，上海小报记者洪都和他的新婚太太自然也走过。只是洪太太他们来时，不一定能遇上民国退休总理黄郛和他的夫人沈亦云。黄郛武人出身，曾任北洋政府总理、民国外交部长，不做官了来这里办学校、养蚕，这样有理想主义情怀的人，我喜欢。他的夫人很能干，很漂亮，我也喜欢。20年代末黄郛经常上莫干山，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带着夫人，他那时候来大多是政治上的事太压抑，来散散心，还不算正式移居，德清的作家杨振华先生考证，黄郛在莫干山进行大规模的社会改良实验是在1930年代以后，他那个学校，还有蚕种场，都是30年代后开起来的。所以我断定，洪记者和他的娇太太不会真的在路上碰上黄总理及其夫人一行。

在这里最适合发发呆，有心事想想，没心事也可以不想，可着劲儿喝茶、吃瓜子，也有浮世里浅近的好。邀请我们前来的早生华发兄惟恐我们累着，安缇缦、裸心谷、新市，还有这里的庾村，一路安排下来的点都是让我们坐坐、喝喝、聊聊。到了晚上，他这个大忙人结束一天的公务又跑来陪我们这帮闲人喝上一杯，此中情意，实在可感。但是在庾村，我还是打点起精神，去看了所有跟黄郛有关的房子，去打听了跟他有关的一些事。开丰登录

他那个蚕茧场，好多年来都只是一个废园了。现有一帮年轻的设计师把它搞成了一个青年旅舍“茧舍”。红色铁皮的楼梯，屋檐下纵横的老式电线，高挺的梧桐树下的木地坪，一走进还是会有一种被旧时光包围的感觉。这年头的消费风尚就是这样。去“茧咖啡”的路上，看到墙上一块原木，刻了沈从文的一行字上去，“在小羊固执而且柔和的声音与乡民平常琐碎的对话之间，存在着一种和谐，这河面杂声却唤起了一种宁静感”，窃以为沈从文的字出现在这地方还是相宜的。只是他当年的藏书楼里已看不到一本书了，改成了一个叫陆放的版画家的藏书票陈列室。陆春祥将有一本关于动物的书出版，看中了其中一款藏书票，不知是狗的，还是猫的，说回到杭州要请陆先生奏刀，也不知他这本书出了否，陆先生的藏书票讨到了否。

最后要说一下，庾村不是村，而是莫干山下的一个小镇。庾村的得名，跟老杜“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笔意纵横”里点赞过的那个庾信大有干系，南北朝时，这块地方，包括整个德清，都是庾氏一族的封地。杨振华先生告诉我，现在镇上已没有一户庾姓的人了。南朝入北朝后，庾信把全家迁到了江陵，自那以后，只有山上的墓舍和石翁仲记得这户曾经的贵族了。开丰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