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去世十六年的忌日，我突然想到，在他生前，我们是通过信的，便翻箱倒柜，急切地搜索。终于找到一封我给他的去信（至于来信，始终未曾找到），被他小心地夹在他的笔记本里。急切地读来，往事如昨，泪流满面——

敬爱的爸爸，您好！

过春节回家见到您，心里极不是滋味；刚一年不见，您就瘦得皮包了骨头，腰脊也佝偻着，像随时要乞求些什么！您才四十七岁呀，是多么金贵的一个年龄，它象征着健康、成熟及坚韧、自信，而您……

您躲避着我探寻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接下我手里的东西，然后摆到该摆的地方去；其实您内心正沸腾着，肺腑正剧烈地冲撞着，有无尽的话要说；您却一句话也没说，您觉得什么也不该说。因为，您曾说过：“都这把岁数了，说什么都不中用，莫如不说。”

我知道，这一年来您是在屈辱和愧疚中熬过来的，您觉得自己无能，愧为人夫人父。其实，为的只是三件极平常的家事。

第一是母亲被祖母痛骂。那日三叔和五叔的崽在祖母家争食，争来争去争出了拳头和眼泪。祖母从来是偏袒三叔的崽，因为三叔嘴甜。于是，五叔的崽便被祖母扇了耳光，倚在门槛上哀哀地哭。母亲见了，对祖母说：“都是一样的孙子，该一同管才好。”祖母竟恼了，对母亲大骂。您从外边回来，祖母一下抱住您的腿，边骂边号啕。您知道母亲并不错，但不敢冒犯祖母，便不分轻重地斥责母亲。母亲极委屈，很长时间不理睬您。您赔了不少好话，甚至屈了男人的骨架，低声求母亲。母亲虽然原谅了您。对您的关心却大不如从前。赢咖1平台注册

第二是二弟娶亲。弟媳家在更深的山里，娶亲的路是二百里极难走的山路。娶亲的日子是您找阴阳先生定的，不期那日下了一层薄薄的雪，接亲的司机便有了推辞，死死不肯出车。我便与您商量，是不是改一下日期。您极惶恐：“掐好的日子，怎动得，一动就遭灾！”您冥顽而固执，白劝了好长时辰。我便只有拿在县上当干部的面子求那司机。那司机竟死不答应，将我晾在一个极尴尬的境界。您很绝望，竟给他跪下了。我一下受到空前的刺激，几拳把那小子揍趴下，跳上车去，冒着极大的风险把车开进山去。事后，我挨了领导的批评，并受了处分。您拉着我的手：“怨爹无能，让你跟着跌面子。”说完竟孩子一般哭了。

第三便是我给儿子取名字。孩子生下一个多星期，您特意从山里赶来，递给我一份发黄的家谱。我懂您的意思，但我嫌家谱中那个字太俗，就另从《辞海》中查了字。您只是默默地不说话，但抱孙子那份天伦之乐，却至今未绽上您的眉梢。

父亲，我猜您正是为这三桩小事而枯瘦的，您无需隐瞒。但我要说：您心思太重，活得太怯懦太拘谨。对于祖母，您为什么不同她辩一辩理，都啥年头了，何为孝，何为尊，不该重新考虑考虑么？！对于我和二弟，您并没欠什么，您只是一介山民，您就那么大的生存空间，该做的，您已经努力做了，面对生活的艰难，您该笑一笑才是！至于给孙子取名字，您觉得哪个好，您就取哪个好了。赢咖1平台注册

父亲，想想您的经历，您做过窑工当过支书，应该有些境界了，但您仍挺不起胸来。您因袭得太多太重，缺乏达观的胸怀和不屈的精神。我斗胆地说一句：您这一代人还没真正学会做父亲，该争的却任意失去，该解脱的却又拘束得太死，只是跟自己过不去，何苦呢？！

请原谅我冒犯了您。耕种时我一定回去，与您斟上一壶酒，说一番透话。

开丰平台注册:www.ykptzc.com

1991年3月5日大儿敬上

反复读着这封信，在泪水中，惭愧似刀，刀刀致痛。

一如承重者身矮，前行者无声，那时的父亲，正负载着家庭全部的担当，所以他隐忍，所以他低身。而我却像个旁观者，高高在上，发出浮漂的声音，现在看来，真有大不敬的味道。尊者不在，忏悔无门，心中苍凉，竟至大放悲声。这一次，是为自己而哭，一如失怙的孩子，知道自己可怜，不敌酸楚。

自己的父亲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作为山地人，他别无长物，是自虐一般耗损了自己的身体和心智，才把我成就为一个平地人。我因此就不敢懈怠，暗暗发誓，要用不凡的作为回报他。但是，他没有等到那一天，仅仅52岁的年龄就逝去了，辞世的时候，他的面相年轻得跟我不分上下。所以，当我有了官职和文名之后，我高兴不起来，每出一本新书，就在他的坟茔上，一页一页撕下来烧。火光中，总是出现他那张年轻的脸。这种阴影，是一直也抹不去的，现实中的我，便一边追逐着，一边心灰意懒。赢咖1平台注册

想到一个人，巴金。

巴金说——

我的两个哥哥都是因为没钱而死去的，而现在我有了钱还有什么意思？我也不想过好生活。

这虽然是一句平易的话，却有催人泪下的血泪滋味。稍一沉思，不难发现，人的一生可以经历种种改变，有些因素是从来也改变不了的。其中，血缘、亲情关系，是最不易改变的，因为它是社会关系和人性的基础。一个人，无论如何漂泊、如何奔竞，他最后的回归之处，无非是故里和家庭。家庭是人心中的圣殿，血缘、亲情关系是人性最根本的牵制。家人对一个人的价值认知，往往比社会对他的认可，还令他满足。所以，“光宗耀祖”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狭隘伦理，而是根本的、积极的人性驱动。

一封旧信，居然让我想到了这么多，一如经受了一次特别的心灵洗礼。母亲正巧推门进来，我赶紧把信收藏起来，并笑着迎上前去。幸亏还有母亲在，愧疚还可以平复，欠账还可以补偿，人生还可以看到意义的光亮。赢咖1平台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