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缘分由天定，且个性差异互补搭配也是冥冥之中决定了的。如果说我外公是内敛而又有远虑的话，我外婆则是外向而且只顾眼前、不计长远的人。两相比较，外婆显然活得更自在，她不在乎别人的评价，永远活在自己的感觉世界里。

在外婆的人生中，“吃”是头等大事。她认为穿得好是给别人看的，吃在肚皮里才是自己的。这点与外公全然不同。外公说她是吃煞星下凡———和外公的一钿不落虚空地相反。她的大襟衣衫揿纽揿住的口袋里总有些许零用钱放着备用。夏天乘凉到晚上八点钟左右，她就从口袋里摸些分币出来，叫我拿只大号的搪瓷杯到和平商店去买八分一杯的“荷兰水”(就是酸梅汤———在她的认知里，所有的冷饮水都叫“荷兰水”)，而且总不忘叮嘱一句“多加冰水噢”。等到分享完冰凉酸甜的“荷兰水”，浑身滑爽了，就领着我们几个小的回客堂楼睡觉了，此刻房间地板已经在下午用冷水拖过了，地板上铺着用温水擦过的席子。我们躺下后，她半躺着，用大蒲扇为我们又赶蚊子又扇轻风，一只手拍打着我，用一只小脚敲打着我弟弟，不用多久就把我们送进了梦乡。

冬天的晚上，一家五六口人挤在一个房间里，一张大床，一张小床，再加一个行军床，这时外婆就会从饼干盒里拿出各式饼干塞到我们手里，吃了以后踏实睡觉。要过年了，里委会按五人以上大户、五人以下小户发新年副食品劵，可以买一斤花生，一斤红枣。等到开卖时，外婆就叫我到福州路上三元坊里丰实水果店的后门排队———丰实水果店在后门开了个小窗应对外面拥挤的人流，所谓排队实际上就是挤成人肉堆往窗口方向挪动，大家挤着，抢着，到了窗口前再争先恐后把捏着钱和票证的手往窗口里伸。小孩子虽然个子小，但是被人群裹挟着向前，人进我进，不一会也就挤到了窗口前沿。等到花生、红枣到手，再挤出人群，浑身上下衣服都汗湿了，但人却异常兴奋，好像参加完冬季运动会一样。赢咖1娱乐

到了年关将近，外婆就要领着我们做蛋饺和汤圆，都是她手把手教的我：拿着一个铁勺，放在炉子上加热后，用一小块猪肉膘涂几下勺底，看到油润后舀一点打匀的鸡蛋，随着铁勺的转圆，一张圆的蛋皮附在铁勺上，再用筷子撮一小块肉糜在蛋皮上，用筷子轻轻掀起一侧的蛋皮将肉糜包起，将蛋皮合起部分压实，一个蛋饺做成了。

做汤圆要先磨水磨粉：将浸透水的糯米放在磨盘的洞里，紧跟着放点水，手转动磨盘，米浆水就流出来，流到能滤水的白米袋里，等到水沥干，这水磨粉就能用了。将猪油剥去薄薄的外衣放入白糖、黑芝麻酥，用手掿成“黑洋沙芯子”，水磨粉包上猪油黑洋沙，就是又糯又滑又甜又香的宁波水磨汤圆了。还有做酒酿、切崇明糕，这都是外婆的拿手好戏。赢咖1娱乐

到了年初一清晨，全家吃着自家酿制的宁波小汤圆，边吃还要边指认哪个是自己做的，尤其是为了多吃一点馅，故意多放馅並在外形上做好“记认”，到打捞时按“记认”往自己碗里捞，好像又多吃出一份占了便宜的得意来。此时为了添兴致，外婆还会从草编的饭窠里拿出个钵斗———那是已发酵好的发出芳香的酒酿，取小匙舀一点儿放入汤圆碗中。就这样，二十几个汤圆下去，解馋尽兴，小肚子就撑圆了。如今信步走在小吃街上，偶尔也想聊发少年狂，无奈总是一吃就饱，且再也吃不出儿时的滋味了。想来人生吃福由天定，年轻时能吃而没得吃，现在有得吃却没能耐吃———时过境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初一按老法是不动扫帚不动菜刀的，所以没家务活，该是“吃货”的神仙日子，外婆就带着我们从早上吃到晚上，中间还带我们到云南路上的小摊上买几把木制的大刀、长枪、面具等回家耍着玩。邻居们常说，侬外公赚钱不舍得用，侬外婆带着你们帮他花，夫妻真是搭好的。

那年代有里弄食堂，居民可付些搭伙费买饭菜票，那也成了外婆带我们改善伙食的地方。等到我上小学了，放学回家时正是午后三点左右，小弄堂口的大饼油条店里飘着葱花香和油腥气，外婆常常会从大襟兜里摸出七分钱，让我买上一个大饼包上一根油条吃，那种享受真是好过现在的奶油蛋糕、忌司面包。有时候外婆让我带两根油条回家，将两根油条剪成一段一段的，再放点酱油、冲进开水，就成为晚餐带荤腥的一道菜了。买油条就在东三弄出去的云南路上，氽油条的师傅守着大油锅，手拿大竹筷在滚烫的油锅里拨拉翻弄着油条，等到油条炸成金黄色时，师傅就把油条夹起到铁制的笼格里沥油，并不断叮嘱取油条的顾客，油沥沥干净、沥沥干净———因为沥下的油还要回锅用的。而买油条的就稀罕这身油，总迫不及待地拿起串油条的稻草签，串起就走。小孩子去买油条，一路上就把油条底部的一段先咬掉了———那是油最丰富且香甜的一段。这个顺带便的福利，我常常也不舍得放弃的。赢咖1娱乐

外婆常常说，囥了铜钿不用作啥，有用就用，没用再说。60年代初，钱和粮票都紧张，里弄干部看到我家有老有小，就给我们补助粮票，但外婆缠着居委干部不要补助却要借。当时我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外婆说，补助的量小，不解决问题，借的数量大，尽管要还，但解决眼前困难最要紧。那时候家家缺吃的，肚里没油水，好不容易买点猪肉，基本上挑肥肉买，回来后熬成猪油，买点青菜，做成咸酸饭，盛到饭碗里，用筷子撬一块猪油放在碗里一拌，香喷喷、鲜滋滋，既美味又营养。还有熬过猪油后的油渣，又香又脆，放在青菜汤里就是荤汤了。有一次，外婆把一碗油渣放在桌子上，我没挡住这黄灿灿的诱惑，出门一块，进门又是一块，来回拿着吃，吃得食滞，把胃吃伤了，外婆到中药店里买了“皮硝”，用白布包起来，捆扎在肚子上，一天后皮硝连白布都湿掉了，肚子里的油渣积食也化掉了。自打那次以后，我只要一看到油渣就反胃，真的是杀了馋，断了念想。赢咖1娱乐

外婆没有念过书，有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或是对人文情感的认知，都是在口口相传中获得、在耳闻目睹中记住的。读书人可以望文生义，没读过书认过字的虽然也可以听声生义，但我觉得在记事记物上肯定要困难些的。比如我家里因为房子小，备有一只晚上才打开的折叠床，我一直跟着外婆叫它hang jin sang，但从来只记得发音而不知其意，当然也不会写，认为是上海民间对这物事的俗称。很久以后回忆往事时，才突然顿悟这hang jin sang原来就是行军床。

福州路山东路是仁济医院所在地，以前那里也许有供奉黄大仙的道观，沿习下来就成了地名。反正外婆去仁济医院看病，从来就是说成到黄大仙去。我小时候也是闻其音而不知其所，还以为黄大仙就是医院的意思。延安路外滩有个天文台，虽然现已弃置功能独留其建筑了，但那时却是既有功能作用又有地标作用的地方。有一次，外婆拉着我要赶到那里送我妈妈下乡劳动，路边叫了辆三轮车，上车后就对蹬车师傅说“到外滩天安门”，弄得师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再问，还是传不清———既然不是天安门，那可能是天阴门、天林门……因为外婆并不知道什么天文台，是临时听我妈讲的，听发音就与天安门串起来了。好在我还知道延安路外滩，师傅就悟到可能是天文台。从此，我倒是记住了外滩有天文台，天文台下有轮渡站。赢咖1娱乐

虽然不识字，外婆在某些方面还真的天资聪颖，很会盯我的功课。我读小学一年级开始写拼音字母：a、o、e、i、b、p、m、f，最难写好的是a的尾巴部分，不是把尾巴写长了就是没尾巴了，她就把着我的手写，然后再放开让我自己写，她在后面指挥，到了写a的尾巴时，她就用湖州话叫“弯转弯转”。我弯得过头了，她就用手打我头，几次下来，我越写越不像样，她一生气就不理我了。而她一走开，头上没了巴掌的阴影，我居然就把a的尾巴写顺了。

到我学写作文的时候，刚开始时总觉得笔下枯涩，嘴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也写不出几行字来，她就反复强调启发我“化开来，化开来”，语言朴实简单，但点拨到位，用书面语来说就是要演绎铺陈开来。她在语言上有天赋，善用形象的比喻来表达感受。赢咖1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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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三年级学校布置写毛笔字，晚上十五支光的电灯泡下，从来没握过笔杆的外婆指导我写描红簿。我临帖写一横一竖，她都有口令提醒，而且都点到要害。比如写横时，我会一横到底，不懂收笔，外婆总是在我一笔快到头时就发口令“回收、回收、停。”当时我也不明就里，为何回一下笔，字就润实些了，后来知道这就是书法上说的回锋。如此想来，我毛笔字的家庭启蒙者还是不识字的外婆。至于她是怎么懂笔法的，我只能说是有天赋，如果她年轻时能上学，或是像现在好多老年人那样，给她一个进老年大学的机会，她一定还会让我看到很多惊喜的。

外婆的天赋还表现在语言能力上，她善于用形象的比喻来表达感受。在家里，我外公对内对外都把自己打造成严于家教的角色，而且有在左邻右舍众人面前声色俱厉教训孩子的喜好，而外婆扮演的就是护犊。当外公当众发威、欲罢不能时，她就出来数落外公是“人来疯”，回家后还朗声说外公是“绝尾巴”，意即残忍无后。爱面子的外公在外面发完飙，撑足“台型”，回家后基本就偃旗息鼓了；当外公的老年朋友来邀他出去神聊时，她就讲“老油条”又来了，又来了；有的小青年嘴上一大套、实际做不到，她就讲人家是“宜兴夜壶———独有一张嘴”；里弄里有的妇女在外面穿得光鲜，却不勤家务，家里乱糟糟，她就讲这是“屙缸翠鸟”。我不知其意，她就解释道：农村里的屙缸边沿上停留的鸟往往是翠绿的羽毛，看上去漂亮，但脚下很脏。我还记得外婆把小便称之为“解溲”，我误以为是“解手”二字，是小便的雅称，直至近来看到一篇舒婷的随笔，里面有“解溲”二字，才顿悟到这就是不识字的外婆当年口中的词汇，看来倒是我这个所谓的读书人孤陋寡闻了。赢咖1娱乐

外婆是性情中人，大字不识一个，和同侪闺蜜们交往却如鱼得水。由于年长几岁，她在姐妹道里被称为老大。我依稀记得里弄内她的“朋友圈”中有被称为老六、老七的，那一票人都是她的“闺蜜”———如果用现在的字眼来形容的话。有什么事拿不定主意，一般都听她这个老大的，而我外婆的行事风格也是一括两响，说话嗓门大，敢说敢讲，有啥说啥，不瞒不藏。她那个“群”里，如果谁家里有什么纠纷，她的出面调解一般都有着落的。

外婆在带教孩子的事情上也是爱憎分明，有自己认定的逻辑。她重男轻女，而且对我的专宠从不掩饰。对小孩子的要求也很明确，就是读好书、不轧坏道、会做家务而已，至于生活习惯、日常礼仪之类的，她基本上放任自流。如果我们偶尔表现不如她的心意，她也不打不骂，最多用吓唬的语气说一句“送你到金谷邨去”———那时我爸妈住在瑞金二路的金谷邨，她从来没有去过 (平时她足迹的范围不过一平方公里之内)，在她的心理地图上，她所居住的福州路西藏路周边就是上海，其他地方都是落乡，更何况地名还带“村”，就一定是乡下了。我们也就跟着以为金谷邨一定是遥不可及的农村，直到长大以后才知道那里原来是落地钢窗、煤卫齐全的上世纪建成的联体别墅。赢咖1娱乐

外婆教了我做针线活和生煤球炉子。为衣服打补丁时，她告诉我平针和复针的区别及用法。尽管后来我始终做不到她所要求的针脚平整，但一般的针线活还是可以对付的。缝棉被是动静比较大的活，尤其是房子小转不开的情况下，外婆教我将棉花毯放在被夹里和被面子之间，就着桌子的大小，半边半边地翻钉。按照她的示范，我的小手上戴着顶针箍，将最大号的针穿上粗的白线，以一寸见长为单位行线，把被面子和被夹里缝合起来。邻家隔壁看到小孩子能把大被子缝起来，难免要夸奖几句，这时的外婆总是喜形于色，不无得意。

与针线活相比，我还是比较喜欢生煤球炉子，因为可以玩火。在外婆的指导下，我学会了用最少的纸和柴把黑不溜秋的煤球点燃这个技术活。刚开始我是用火柴点燃废纸塞进炉中，紧接着心急慌忙地放入劈成小块的柴爿，等到柴爿燃着后即放入煤球，然后抄起一把破蒲扇对着底下的炉洞不停地扇风助火，但是常常因为纸少了或柴爿太大了或放晚了而没把柴爿引燃，以至于煤球烧不起来。后来我采用逆作法，将纸和柴爿、煤球先放入炉膛，然后用一张纸点燃后塞入底下的炉洞从下面点火，这样保证了引燃的纸第一时间就和柴爿无缝衔接，柴爿的热量同时传递到煤球，既可以不浪费一点热能，又可以视烟气大小掌握扇火的力度，遇到自然风合适时，只要看到炉膛冒烟了就可以弃之不顾，十五分钟左右，煤球炉就生成了。赢咖1娱乐

外婆活得自在淡定，看到别人活得滋润也从不羡慕，她常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好花自谢。她不愿活在别人的眼光里，遇到有什么不舒心的事随时能发泄出来，在心里不落影，即事即了，从不纠结。有时莫名其妙眼皮跳，按老法里人的迷信讲法是不祥之兆，这时她就自言自语“白天跳白跳，黑天跳瞎跳”，在心里就把它化解掉了。一次我看到她眼皮上贴了张白的小纸片，问起何故，她说眼皮乱跳，贴张白纸，让它白跳。即使是“文革”初期，红卫兵扫“四旧”乱抄家时，她也跟着自己的感觉走，没有惶恐失措过。当时外公把自己收藏的一批古碗瓷器提前敲碎扔垃圾筒里了，但外婆却把她认为最重要的东西藏了起来。有一天我照例拿着钢宗镬子到小房间的米缸里舀米，不料舀到一个口子扎紧的小布袋，沉甸甸的不知何物，我拿来交给外婆，她一把夺过来让我别响。当时我也不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袋袋里装的是什么，现在想起来，可能是“黄货”了。赢咖1娱乐

外婆长年患高血压病。那时缺医少药，能服用利血平已经不错了，而且条件所限，服药也是断断续续的。外婆自己在钵斗里养了一种称之为“海宝”的菌类植物，入口甜咪咪的，民间认为这能降压，其实未必。由于血压控制不好，一天夜里，她突然从床上滚下来，当即口舌僵硬，急救到医院，诊断为脑溢血，从此瘫痪在床，一病不起。虽然手脚不便，生活不能自理，但外婆食欲不减，精气仍足，声音依然洪亮，生活态度依然乐观，再加上外公的照顾、服侍，她在床上坚持了七八年，没有遭受更大的痛苦。后来是外公在某天喂饭时，发现她含而不咽，再唤时就已经没了声息———外婆就这样悄然无声，仙逝云游去了。

倏忽之间，外婆离世至今已然三十年过去了，然而她给我儿时的所有的温暖至今难以忘怀，她的形象仍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我从小由她带大，她觉得“外婆”见外，从我开口说话起，就让我称呼“亲婆”，而不是外婆、好婆之类的惯常叫法。我深信，亲婆在天上也仍然是个敢爱敢恨、率性直爽的快活人。赢咖1娱乐

在外婆的人生中，“吃”是头等大事。她认为穿得好是给别人看的，吃在肚皮里才是自己的。这点就正好与“一钿不落虚空地”的外公全然不同。邻居们常说，侬外公赚钱不舍得用，侬外婆带着你们帮他花，夫妻真是搭好的。

外婆没有念过书，有关生活中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或是对人文情感的认知，都是在口口相传中获得、在耳闻目睹中记住的。虽然大字不识一个，她和同侪闺蜜们交往却如鱼得水。

外婆在带教孩子的事情上也是爱憎分明，有自己认定的逻辑。她重男轻女，而且对我的专宠从不掩饰。对小孩子的要求也很明确，就是读好书、不轧坏道、会做家务而已，至于生活习惯、日常礼仪之类的，她基本上放任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