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六岁的时候，孙伏园先生是家中常客，他带来江南糟蛋，用小勺挖一点蛋黄，蘸上白糖放进我嘴里，让我第一次尝到绍兴美食，为此我能记他一辈子。上高中了，国文老师历数“副刊大王”孙伏园在《晨报》、《京报》副刊推出的许多文学作品，可惜我只记住了《阿Q正传》、《寄小读者》。而没齿难忘的还是那“糟蛋蘸白糖”。

绍兴美食多。杭州“创作之家”组织我们参观鲁迅故居，吃午饭时路过咸亨酒店，门外有孔乙己塑像，树下有小餐桌，我就溜号了，弃正餐而就小吃。拉着老伴儿坐小板凳，要一份油炸臭豆腐，两大碗烫黄酒，重温少年时。

那是恋爱的季节，我俩走在庞统当县令的耒阳古城石板街上，遇见挑担叫卖油炸臭豆腐的，就招手拦住，当街立等，现炸现吃。忘了自己是少尉军官，她是陆军医院的“白衣天使”，在不可抗拒的美食面前，也顾不得军容风纪了。这现炸的臭豆腐，油汪汪，黄亮亮，浇上鲜红的辣椒糊，好看又好吃，越辣越烫，越嚼越香。如今，我们老两口用它跟绍兴的臭豆腐相比，又跟长沙火宫殿的黑色臭豆腐比较，难分伯仲。这里配有“挂盅”沉缸酒，也就略胜一筹了。一碗酒足有半斤，老伴儿喝不了，全由我包圆，好在黄酒养身，不上头。

美食足以解馋。抗战末期我在重庆南开中学住校读书，离家远，星期天回不去，就到书店立读，嘉陵江游泳。沙坪坝三联书店开架售书，穷学生靠着书架立读几小时，店老板也不把我们撵走。郭沫若还写过一篇《赞立读者》呢。但他不知道，立读、游泳最消食，没钱也想打牙祭。校园里有个不小的鱼池，老校长张伯苓傍晚散步，喜欢喂鱼，这些大傻鱼根本不怕人，翻着水花争食。我们两三同学，不用鱼竿，麻绳拴钩，馒头做饵，刚扔进水里就有大鱼鲸吞。悄悄抓鱼进书包，来到“W饭馆”（高班同学建立的关系户），五斤多的活鱼交给老板娘，不用说话，很快就有一盆“豆花”（豆腐脑）、三碗“冒儿头”（盛得冒尖的米饭）、竖剖的半条豆瓣鱼上桌。这是“自己钓的鱼”呀，格外好吃。转眼盆光碗净，免费解馋，抹嘴就走，还能听见老板娘在身后嗲声嗲气儿地叫着：“有了再来呀！”开丰平台登录

我上高中就能横渡嘉陵江。星期天游它一个来回，观看装满船舱的红橘子，躺在沙滩晒太阳，听川江号子，十分惬意。更有高班同学传授的经验：到对岸江岔子里看鸭子。果然，黄昏前总有牧鸭人驾着小船、摇着红缨竹竿驱赶鸭群回栏。这上千只的鸭群，常有一两只掉队的，离群老远，或滞留沙滩，牧鸭人也无暇顾及。若是等到天黑，离群的鸭子只能被黄鼠狼叼走。既然如此，我们也就“狼口夺食”了，潜泳到孤鸭下方，揪住橙黄色的鸭掌，拽到水里，装进书包，再交给“W饭馆”的老板娘，就等着品尝魔芋豆腐红烧鸭块吧。四十年后，我向南开老校友端木蕻良坦白穷学生打牙祭的故事，他开怀大笑，为少年荒唐而鼓掌。他说，当年与贺绿汀合作抗战歌曲《嘉陵江上》，大家都住在江边，也爱吃豆瓣鱼，鱼之所以好吃，全靠四川郫县豆瓣酱，鲜、辣、香。开丰平台登录

美食需要勇气。“拼死吃河豚”就是一桩。家父说，南开两位大学生吃河豚中毒身亡，追悼会上有副挽联：“世上只有读书好，天下唯独吃饭难”。印象深刻。新中国成立后，京津沪穗等大城市都禁止河豚上市。二十年前，一群作家到扬中采风，发现这里允许吃河豚，但是餐馆的墙上贴着挑逗性的字条：“福大命大吃四海，有钱无胆莫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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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待采风团的主人说得更具体，“河豚是人间第一美味！但是有毒：血昏、子麻、眼发花——要是吃了它的血，人就头昏；吃了它的鱼子，手脚发麻；吃了鱼眼，人眼发花。五分钟见分晓，不出症状，就是福大命大了。”

“那，你们怎么就敢吃呢？”

“先说明一点，这里不是扬州，‘腰缠万贯下扬州’的贵人不敢吃河豚。我们是‘扬子江中电工岛’，生产各种电子元件，供应全国，火箭、飞船、电脑、雷达，一个元件出毛病也不行啊。精密！制造精密电子元件，万无一失的扬中人，就能确保河豚味美无毒。”开丰平台登录

当天晚饭的餐桌上就不见了采风团长从维熙和勇敢的女作家徐坤、陈染。八成是“拼死吃河豚”去了。老作家雷加、冯亦代、黄宗英微笑不语。第二天，主人把一盆清炖河豚端上了餐桌，说“我先当面尝试，五分钟见分晓！”把大家都逗笑了。于是各自动手，先品汤，再尝肉——主人示范，把这肥厚的嫩肉卷起来，教我“不要嚼，就这样吞”。我可不会吞，还是嚼了，原来河豚无刺，只在表皮有一层细小棘突，如脆骨，无需卷起来整块吞。至于滋味，鲜美无比，肥而不腻，不论它能否戴上“人间第一美味”的桂冠，也是无可替代的尤物佳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