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里早已没有船了。

你知道，我所说的船，是那种挂着帆，或者拉纤摇橹，或者机声隆隆，满载货物——瓜果蔬菜，砖石木材，或者黑黑的煤炭。船沿贴着水面，嗖嗖地行着，河面折起的波纹斜斜地向后退去，它推着船，船却仿佛静止着。这是种美妙的错觉。美妙得一恍惚，它便驶远了，看不见了。

又会有新的船只驶来或者驶去，那你就看着船家，船家也看着你。他们因晒而黝黑的皮肤，起着油亮。有时候，船便泊在这秦堰桥边。他们端出炊具，一只泥糊的缸灶，一只钢宗锅子，生火做饭。炊烟从灶具里黑雾一样漫开来。柴湿久生不成火，那就上得岸来借一束稻草做“火引”，这隔河的稻田就产这东西。然后，就能看他们变戏法似的做饭煮菜。其实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也不过是把最家常的蔬菜往锅里煮。水在沸，看他们蹲着用筷子翻搅着，香气开始弥漫整个船头，这菜真的香吗？这又是种值得玩味的错觉。

自然会有船家直着嗓子吆喝，卖船上的咸地西瓜和蔬菜。或者，有人站在尖而翘的船头，吹着呜呜响的海螺，带着海腥味的螺声传出很远。船上卖的海货装在箩筐里。海鱼还是海虾呢？夏天的时候，你可以凫在水里攀着船沿向里看个究竟。岸上的人家，可以端只淘箩提只竹篮，跳到船里随便挑一些，货色好不好，实惠不实惠，全在心里面。开丰娱乐

这些船从哪儿来呢？从北边的海地来？从东边的宁波来？本来，这河就通着杭州湾，通着姚江，往东直通大海。风鼓着船帆，绳索拍打着桅杆，或者看那个桥上的精干汉子把肩上的纤担摘下，躬身打纤。这又让人萌生许多的遐想。便定定地看着他们起锚，长竹篙一撑，驶远了。

薄雾是什么时候笼罩着这条河流的？这条河流似乎还在睡梦中，白纱似的雾汽在水面上流动，仿佛是它静谧的呼吸，岸上的庄稼地里还传来阵阵虫鸣，它像极了一个母亲臂膀上沉睡的婴儿，浑身散发出生命的气息。

河岸上的草绿着。它们似乎不曾枯萎过，是的，总有一些绿色的生命在那里涌动。叶尖，叶面，茎上缀着晶莹透亮的露珠，晶亮得似乎可以照出你的心事来。河风沿着河岸拂过，这些夜晚留给大地的精灵，显出一副跃动的姿势。

岸上的民居里开始有了声动，是有人开了门走了出来，推一辆电动自行车，或者把一辆摩托车发动。出得墙门便是河堤了。路在堤上。河里清灵的水光映着它，这水泥、石块垒就的河堤也变得柔和了。车子已经驶上了河堤，车轮在河堤上辗过，唦唦唦，唦唦唦，美妙无比。

这河流也是听了这样的声音醒来的吧，它在清凉的柔风里，起着波浪，一波逐着一波，一波叠着一波，仿佛全是它惺忪的眼睛。开丰娱乐

这时太阳正悄悄从山的那面往上爬。起始是半天的鱼鳞白，然后有了霞光，渐渐染上了这些“鱼鳞”，红色，金色，紫色……揉合在一起，生动，绚烂，如琉璃。而河水却变得阴暗沉着，细波推着河堤，似乎发出浑厚的低鸣。有时候你真会相信，这满天的“金鲤”是从这河里跃上天的。

彤红的太阳爬上来了，它爬得那样的轻俏。它已经跃上了远处的那座黛山，突然放出了光芒。河面上的白纱似的薄雾渐渐收起，河水变得亮堂，两岸的堤岸映在水里，那么的清明，仿佛洗过了一样。

这河北岸的石驳也是最熟悉不过了，它们青黑的长身条不知在这河岸卧了多少年。在这段凸肚收腰的河面上，曾经架过一座桥。这块地方便用这座桥名命名了。那一段石驳该是一部分的桥堍和这桥身上的石块垒成的。从那些迥异其他石驳的石块上，若要分辨出这座桥当年的风貌，却只能全凭想象了。

同样被拆除的还有岸北桥后的“四知堂”。那翘翘的檐角，长长的门廊，画梁雕栋的戏台，以及岸边行路人歇脚的凉亭，仿佛都随着这河水逝远了。后来这里成了小学堂。现存的这前后两进楼房，那也是当年的小学留下来的。也曾经修缮一新，粉墙黛瓦，清清爽爽。虽然式样老旧了，但是，看到它，仿佛还能听到学生朗朗的读书声、广播声、上下课的铃声，铃铃铃……停电的时候，换一种，铛，铛，铛，铛……开丰娱乐

现在，这里做了村委办公地。办公楼前围墙边上是一长排便民健身器具。在冗长的白日里，偶尔会有带孩子的女人，牵着蹒跚的孩子东摸西走。几辆轿车长时间地停着。旗杆上的红旗迎风猎猎。而几只落地的麻雀叽喳叫着，望一望那一座长长的楼房，蹦跳几步，飞走了。晚饭后这里才会热闹。四方的人们走拢来。稍大的孩子们嬉闹着，在人群中钻来钻去。男人在健身器上使着白天没处使的劲。抱孩子的女人围看着。在健身设施和办公楼之间的水泥地坪上，女人们跳起了广场舞。一首接一首艳俗的舞曲越过围墙越过这条沉入黑夜暗自流淌的河流，传到对岸的田野里。

说是没有船了，还偶尔会有一只“小脚船”泊在河埠头边上。说是泊，其实也就一条发了青的尼龙绳连在石阶上，这船便随着河风和水流在河埠头边上飘着。有时，船上会有些干枯的水草，一些天雨留下的积水，它已经够小，但船里常常空空荡荡。

在天气尚可的午后，偶尔会有一个瘦长的中年男子，一手提了一个绿色鱼桶，一手提着一叶泛白的船桨，他的白色的鱼网叠在桶上。他慢条斯理地走向河埠头，走下石阶，他把船桨伸向小船搭在船弦上。小船慢慢靠在了河埠头上。他的脚落到船里了，船晃人也晃，晃一晃他与船便融为一体，站稳了。他把他的绿色鱼桶放在船肚里。这时，他身后河埠头上的女人把一只篮子递给他，篮里放着一把充电式手电筒，一只不锈钢茶杯，和一条用旧的花毛巾。他把篮子放到船尾，顺手拉起连着石阶的绳索。他把绳结打开，把湿漉漉的绳索甩到船肚里。他用船桨点一下河埠头，小船晃着身子便驶了出去。然后他坐在船尾的一块木板上，划起桨来。他的身子一斜一斜地使劲，一桨一桨一桨，桨后泛着水花，波纹荡开来，荡开来，越来越宽越来越浅，直至平复。开丰娱乐

有时候，也能看到他从远处驶来，他的身子一侧一侧地划着桨，从远处的一点变成一条小船直到靠在河埠头上。他把绳子系在石阶上。他把篮子递给岸上的女人。他提着他的绿色鱼桶和船桨上了岸。

这一切，仿佛时间倒流了。

河水静静地流淌着，静得几乎感受不到它的流动。微风拂过，河面微澜着，像缎一样的波折着。河岸上鳞次栉比的民房、笔直的电线杆和横拉微甸的电线，在水波里荡漾。偶尔会有几只麻雀停在屋脊、瓦片或者电线上，它们在蓝天白云的底子里是活泼的，在阴郁的天气里，又显得心事沉沉。

已经很少见到在河埠头洗汰的人们了。但是，河埠头还在。你可以站在贴水的那一级石阶上，看水草三两成群像一张舒展了的星罗棋布的地图。偶尔，那上翘嫩绿的一枝上还静立着一只红蜻蜓——翅膀展着，网状脉络毕现，红色复眼鼓胀着。也有青青的豆娘振着翅打着圈咬尾。她们渐渐向你移来，又慢慢移走，移远了。开丰娱乐

人是多么希望弄出一点动静来啊。好吧，那就从远方飘来一些云吧。云白如絮，散在蓝天里出神，或者是一群怀着心事的积云，它们在天上，也在河里飘移，变幻，消散。雨总是下得突然，它就顺着风斜斜地下来，在平静的河面上打出一个个“鼓点”，时疏时密，一河的闹腾，河面仿佛也变得辽阔。

老桥址西边的新桥，也翻造过几次了，翻老照片，它是一次比一次雄伟了。桥北的那一排水杉树，已经长得比边上的楼房高。一年又一年，看着它发小米粒似的嫩黄的叶芽，转眼浓绿成荫，秋冬交接，褐黄色的树叶纷纷飘落，直至冬尽春来，只剩一树枝丫，指向苍穹。夏天的时候，落日便喜欢往这一排水杉树丛靠，一点一点，从树梢到树腰，越来越薄，越来越淡，直至像一点洇开的红，落到错落的楼房后面去了，却把微澜的河面映染得色彩斑斓，如梦如幻。水杉树，民房，这座水泥铸就的桥，它们躯体上越来越浓重的夜色，木刻一般，硬朗、沉郁，直至完全融入夜色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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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北桥堍西边的一段河面上，原有一个养鸭园。河中打了毛竹桩，桩上拉了绿色的网。网色有深浅新旧，网线也有粗细不同。河水里的竹桩斜直各有姿态，有的还把两根三根毛竹用铁丝扭成一捆的，也有开裂暗旧折断的，更有带着青皮，挺拔茁壮的。这个河中鸭园，不知历经、增补了多少年？一群群黄毛小鸭，在河水里游来游去，啄着绿色的浮萍，转眼，羽毛渐丰，色转灰白。曾见它们，展开翅膀拍着水面，水花四溅，几乎可以从水面飞起。它们吭劲的叫声传出很远，直至今天还在我的记忆里盘旋。过桥的时候，我习惯侧头看一看，看那几顶破旧的网和霉断的竹桩杆，倾塌在河水里——这废弃的鸭园终究没有再把鸭子养起来。不知何时，这破网旧桩也清理了，唯有河水日夜不舍静静地流淌。开丰娱乐

鸭园对河南岸却是个黄沙摊，黄沙时常堆成一座小山头。四周的居民，要用黄沙便可从这里购买，用拖拉机、三轮车或者两只竹扫箕一条扁担拉着挑着运走。这河岸常泊一条水泥大肚船，船沿贴水，船上黄沙正用岸上小吊车一车一车往岸上吊。后来，高挡板工程车从桥上开来，满满一车黄沙，叫着“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后来，那铁制小吊车，开始锈渍斑斑，高高的吊臂似乎锈固了，直楞楞地，像一枚停走的时针，仿佛要在如沙的时间里，留住一段老时光。

这段河岸上也有“热闹”的时候。偶尔，有那么几个垂钓者，抱着他们长长的塑钢钓竿，在这河堤上，蹲着、坐着、站着。他们相互认识一点，但似乎又不是。他们见了面打个招呼，然后几乎不搭话了。开丰娱乐

他们默默地从一个小塑料盒里拣出一条蚯蚓来，又慢慢地推到细小的钓钩上。然后放到河里去，河水在缓缓地流淌，他们专注地盯着这条细细的钓线，盯着这钓线上的浮子。它们动了吗？拎起来看看，看钩上的鱼饵。又放下去，干脆就不提，把钓竿插在屁股底下的小凳上，或者夹在腋窝下，腾出手来掏烟盒，抠一支，搭在嘴唇上，再点上吸一口。目光似乎也迷离，但鱼儿还是逃不掉。鱼竿什么时候在手上？鱼线已经绷紧了，钓竿也弯了，鱼儿似乎是自己跃出水面的。它在钓线的一头蹦跳，在这河岸的草丛里，泥地上蹦跳，直到擒入一只白色、红色或者绿色的鱼桶里，在入水的一霎那蹦跳几下也就安生了。

他们又重新装上鱼饵，把钓钩放到河里去。河水依然缓缓流淌，仿佛从来没有钓起过鱼儿一样。他们也回复到原来的姿势。确实，更多的时候，他们一条鱼也钓不上来。他们的鱼桶常常是空的，空得一条鱼也没，只养半桶这河里的清水。

时间就这样缓慢地流走了。这几个沉默得像树一样人，仿佛长在了河岸上。

更多的白日是冗长而无奇的，你能看到一成不变的河水，它总是保持这样一种姿态，它温温吞吞地流着，漫不经心，但又坚定无比，是呀，所有的风流云转又与它何干，它仿佛洞悉了时间与生命的全部秘密，它唯一的使命是流动，随着生命的节律前进。开丰娱乐

这样的白日过于沉闷了。那又能怎么样？那就等一阵风，把波纹吹得更皱一点，等天上再多飘一朵云来，或者篡上天旨意改下雨为下雪。看雪花满天乱舞，迷蒙了这一河的流水和两岸的房舍、庄稼。看天地苍茫，万类齐喑，唯河似带。看雪花在大地上一点点堆积。它还是缓缓地流淌，仿佛大地的血脉。

其实，每一阵风怎么可能是一样，水波也是千差万别，看云朵更是变幻，而万籁俱寂中，倒真的能听得到雪花融入河水的噗嗤声来。

几年里，这条河还是有水涨的时候。那时，阴沉的雨云压得很低，白亮的雨水不停地倾泻。河水一点点攀上河埠头，越过堤岸，漫上岸边的道路、庄稼，甚至抵达屋前的晒场。

它打开自己的身体，承接着两岸叉河涌来的河水。河闸经已拉起，河口浑黄的河水烦躁地打着旋涡。更有河底的暗流，涌动着奔突的力量。然而，它们终于汇入了这条河流。它们仿佛安身息所。它们挪动着庞大而沉重的身躯，挟裹着缓缓向西流去，流过老桥址，流过新桥，流向了远方。

也不知是哪次大水之后。这条河的两岸垒高了石驳，再在石驳上加一道水泥实心护栏，意在阻拦那不定什么时候就漫上来的河水。开丰娱乐

所幸的是，在更多的时间里，这条河的河水，只见它静淑的流淌。那道护栏似乎成了摆设。到了夏天，那里会是岸上人家偶尔纳凉的好去处。而在河的另一边，那一排多年前植下的柳树，在晚来的河风里，婀娜地飘摇。

天很快便暗下来了。

我更喜欢黑夜中的这条河流。月亮不知跑哪去了，星星遥远缈小，只有岸上的几盏路灯影在河水里微小如豆。它就沉默在黑暗里。你只能看到它的片光只羽，但它却又那么清晰地呈现在那里。这时，你把自己想象成这河底的一块石头，聆听着它顽强而繁茂的生息——一粒螺蛳爬上了另一级石阶，一条鱼追逐着另一条鱼，水草又长出了针尖似的嫩芽，河水通过泥里的千沟万壑，滋养着这方土地……

现在，这条河流是安静的，她仿佛跳上了一辆慢开的列车，时间对她来说，似乎可以忽略了。

（选自2016年《浙东》秋季号【随笔散文】）

作者简介

胡新孟，1975年11月生于慈溪市胜山镇。现在慈溪农村商业银行新浦支行工作。慈溪市作家协会会员。在《文学港》《浙江散文》发表小说、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