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雨。

应该说是绵绵春雨，气温却有三十度，炎热无比。夏天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来到了。攒了十几天的连休，拿出两天的时间来到富士山脚下的这家温泉。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了，早已经不像刚来日本的时候那般激动，如果可能的话，我很想一日三餐让服务员将餐饮端到房间里，在房间里吃，在房间里睡，在房间的浴室里洗澡。这一次我的目的不是温泉不是登山，或者说我也不知道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想来就来了。来了就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的沙发上看窗外的风景。假如用文字来形容我的心情，那就是稳定。

富士山印象画一般耸立在丛林的背后。窗外的风景就只是丛林背后的富士山。日出时的富士山浪漫，日落时的富士山忧伤，在对富士山的凝望的时光中有好多好多个故事在窗玻璃上映现又消失。我看过很多山也登过很多山。我刚来日本的时候，第一个想去的地方就是富士山，理由单纯得很，就因为富士山是日本的象征。还有，也因为这个理由，如果国内有朋友来，我带朋友去的第一个观光地一定也是富士山。

说到第一次带国内的朋友来这家温泉旅馆还是二十年前。我企划并翻译出版了“中国女作家丛书”。应出版社的邀请，佩红和明了来日本参加丛书的出版发行式。发行式后我带她们两个人来到了这家温泉旅馆。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记得我们是傍晚抵达旅馆的。同行的还有一位在日本逗留多年的韩国朋友。

晚上不能登山，我们隔着房间的窗玻璃看远处的富士山。富士山掩盖在潮湿的白雾里。太遗憾。特地跑到山间旅馆来看富士山却因为大雾只能看雾气里的树木。一片灰白色的世界。看不到富士山，佩红和明了无感无触，我再三再四地问她们是否要外出走一走，我竭力向她们解释，我说我对日本抱有好感，虽然有很多原因，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日本有富士山。富士山不单纯是可以放眼的一座山的风景，富士山是一种有象征意义的宿命观，是放置在自然中的孤独，是变动里持续的清醒的意志，是由生命造就出的单纯，是虽然艰难却想攀登的不平凡的道路。富士山威严肃穆……我说我攀登过好多次富士山了，至今仍然还拜倒在富士山的脚下。

或许是肚子饿了，佩红和明了坚持第二天再看富士山。我们简单入浴后去餐厅吃饭。硫黄的气息沁到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肌肤，有一种十分熟悉的感情令我快要落泪。佩红和明了现在我的身边，但她们过两天就要回国。这一次聚会又会成为过去的故事。或许将来的偶然的一个契机会使温暖的回忆如潮而泛滥。就好像现在。

我突然觉得太过劳顿。在世界的距离越来越短的今天，我跑来日本的新的起点在哪儿呢？一九九二年的二月我跑来日本，在横滨的中华街租了一间公寓。如今的人生就处在这条延长线上，一切从那里开始。我失去了故乡。一条细小而沉寂的小路。小路落满对家园的恋慕好像山间的落叶。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生鱼片端到桌上的时候，到底是作家的佩红和明了看上去有一些激动。一只木船，木船里铺满透明晶莹的冰块，冰块上红色和金红色的生鱼片各四片。生鱼片的下面有好像绿色的树叶的装饰。冰块中立着一把紫色的小雨伞。

踌躇了很久。美得不忍心动筷子。中国人叫菜，一个是要好吃，一个是要吃饱。日本人叫菜，一个是要好吃，一个是要好看。韩国朋友不知道佩红和明了为何如此大惊小怪，我将爱惜的感情解释给他，告诉他如果动了筷子便好像将一种美给破坏掉了。

其实我第一次吃生鱼片时是和在日本的华文作家张石一起吃的。张石请我和我哥哥去上野公园玩，之后请我们吃生鱼片。生鱼片端上来时我不禁大惊小怪。看上去太美，量太少，价格太贵。张石说：“你不仅是花钱吃生鱼片，你同时还花钱买了一张看后可以吃掉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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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石的感受是卓越的，好像通向事物根处的捷径。又好想洞穿事物根底的第三只眼。心机一转，再贵的生鱼片也都觉得值了。这使我联想到所谓的人类文明，虽然人也是动物，但是人不同于动物的地方就在于人不仅有食欲还有色欲。动物吃饱了就饱了，人吃饱了会觉得活着是一件幸福的事。作家艺术家更会将现实世界联想到一种思维境界或者幻想境界里。境界里有人类文明持续探索的所谓“生命”和“真实”。在日本，每个人都是艺术家，或者说每个人都活在艺术的世界里。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话好像扯得太远了。

日本到处都有这种人工的美。我、佩红、明了还有韩国朋友，我们不忍心也还是吃了生鱼片。冰块慢慢融化，黄色的竹排船底呈现出来，我有一种从墓地归来的感觉。我始终都是病态的，好像无病呻吟。看不到富士山但是看到并且吃到了美得无与伦比的生鱼片，不幸运而又好运。吃过生鱼片，我们回到房间。房间的陈设其实很简单。一张桌，四个沙发，一台电视。我们坐到沙发上，我给每个人泡了一杯茶。那时我忽然感觉自己比以前高贵了不少，因为我不只一次地发现了一种优美的人生的形式。这种形式或许是很多人想像不到的。

每年的新年我都会通过电视转播看富士山的日出。太阳和山巅重叠的刹那间，太阳好像镶嵌在富士山顶的钻石光芒四射。世界最昂贵的钻石。我很想佩红和明了能够看到世界上最美最昂贵的梦幻般的钻石。

佩红和明了真的是不走运，第二天是雨天，依然看不到富士山也无法登富士山。再说我们徒然起得很早，甚至怀疑富士山的六月是连绵不断的春雨。虽然富士山近在眼前，但是因为看不到富士山，佩红、明了和来日本之前一样只能凭借他人的画他人的文章来理解富士山。雨和雾与现实中在我们通向富士山的路上筑起了无限的屏障。人生处处有这般那般的无可奈何。除了遗憾，痛苦也加进来了。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话再说回来。没想到来这家温泉旅馆却会想起二十年前的往事。二十年过去了，往事依旧历历在目。或许我真的已经失去了自己的故乡，忘不掉的情景和影像是我的寻觅。二十八岁到日本，在日本已经生活了二十五年。用无家可归来形容现在的处境或许不太合适，但是我有十五年没有回国，回国的话去哪儿？回国的话看望什么人？我不知道，想过很多次都找不到答案。有一种很沉重，有很大意义的东西从我的一生中失去了。前不久和一位在日本的友人聊天，她问我是否知道微信。“微信是什么？”我问。友人说：“那你实在是太孤独了。用微信可以和全世界的朋友聊天，甚至小学时代的朋友。”我下载了微信，果然有过联系的或者联系不上的友人一下子就串起来了。通讯录排列的不同时代认识的友人的名字展示出我曾经走过的路。只是因为性格或者因为某种心理因素，群聊的时候我没有勇气介入。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友人们的对谈，不对，仅仅是旁观者的话不会如此执着，可以说我是怀抱着隐藏在内心深处的诚挚的爱意观览友人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为什么我也有想说的话却说不出口？明明只是闲聊，我却听到波澜涌起时的海的声音。痛苦，正在于此。对我来说，痛苦不是感觉不是表现，痛苦是官能的。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漫无边际地说了好多，再说送佩红和明了去成田机场后，不知道她们两个人是否再见过面，我和她们两个人却是没有再见过面。和佩红偶尔通过几次电话，好像生活习惯已经不同，不是她正忙着做早饭就是在睡觉，我也不敢再多打扰她，渐渐地连电话也不打了。至于明了，甚至不知道如何才可以联系到她。

生鱼片在国内已经是很平常的一道菜了，不知道佩红和明了在国内吃生鱼片时是否会想起二十年前富士山脚下的那家旅馆，是否会忆起不忍心动筷子的那一种心情，还有是否会想起我。

再说富士山，山脚下的土地被有钱的中国人买走了很多，土地里的资源矿泉水也成为国产品，满山可以听到熟悉的中国话，辨不清是旅人还是主人……我常错觉我和佩红以及明了下榻的那个房间是算命不太准的吉普赛人的算命的小屋。富士山的周围变化太大，不变的唯有永恒的富士山，只是看上去更加孑然更加独立。以后的将来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不知道。有一种力量昭示着时代。开丰娱乐平台注册

打开通讯录，找到佩红的电话，输完号码又关掉了手机。呆呆地坐了很久，茫然不知想了些什么。困了，想睡觉了。睡觉前幻想去上海见佩红，还幻想取了富士山顶的那一个钻石做送给佩红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