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里歌外“走西口”

我年轻那会儿，娱乐活动没有多少，逢年过节开个联欢会，同事凑一起喝茶聊天唱歌，是最普遍的取乐方式。唱歌也没有现在排场，有全套音响伴奏扩音，那会儿都是白口清唱，唱的歌曲有苏联的、欧美的，有好听的国产电影插曲，就是现在说的怀旧歌曲。比如《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小路》、《红莓花儿开》、《鸽子》、《红河谷》、《友谊地久天长》等，当年都曾在知识界流行一时。社会上则流行《洪湖水浪打浪》、《红珊瑚》、《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等革命歌曲。

我供职的那家报社，有一年分配来个大学生，听说是西北某大学毕业，报社开会欢迎新同事，会议室桌子摆上茶水糖果，边吃边喝边听领导讲话。领导讲完话再无事可干，有人提议大家随意唱歌。先是齐唱，后是独唱。让新来大学生同事唱时，他说：“我给大家唱个民歌吧。”同事们鼓过掌，他唱道：“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有几句知心话，哥哥你要记心头……”这位新同事西北口音重，歌词有的听不真切，只是觉得音调过于悲凄，听后心里有点疙疙瘩瘩不好受，跟我们经常唱的歌曲完全不一样。会后请教这位新同事，他告诉我，这首歌歌名叫《走西口》，讲述旧社会贫苦人，从山西逃难过西口，别家时妻子送行的情景。他还说，当时走西口去的地方，就是现在的内蒙古，那会儿叫绥远省。开丰平台

几年后的一九六一年，我从北大荒劳改回来，由北京分配到内蒙古。春节过后第六天告别父母，只身一人踏上北京至包头的夜间火车，车厢里旅客稀疏灯火暗淡，车厢外原野空旷一片漆黑，凄凉冷清氛围就够人伤感了，偏偏列车扩音器播放出：“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在难留……走路你要走大路，人马多来解忧愁……”我一听那熟悉音调，正是听过的《走西口》，孤寂情绪顿时攀上心头，泪水情不自禁夺眶而出。心想，贫苦汉子当年走西口，还有个知冷知热妹妹送，我如今也在走西口，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难免感叹自己命运的悲凉。

我在内蒙古下放十八载，《走西口》歌曲听过无数遍，还看过二人台戏《走西口》，这西口具体地方在哪儿，我却从未深究过询问过，一直以为就是现在的张家口，因为内蒙古蘑菇在张家口集散，通常人们称为“口蘑”。我这想当然的错误，直至二○一五年夏天，重访内蒙古凉城县，当地朋友带我参观杀虎口，我才恍然大悟，张家口在东称东口，杀虎口在西称西口。杀虎口原名“杀胡口”，是商旅必经之路，经常有“胡子（土匪）”出没，有个胡姓大土匪，被杀了，可能是胡子作恶如虎吧，从此，“杀胡口”改名杀虎口。杀虎口位于晋蒙交界处，两侧高山对峙，地形十分险恶，本想进入千年古道走走，听到杀虎口的名字就已生畏，加之古道弯曲幽深，老树野草乱石杂陈，站在路口朝远处望望，就觉浑身毛骨悚然，哪里还有试足的胆量。开丰平台

听了故事看了西口，想起当年贫苦汉子，背井离乡走西口，险路上的辛苦与恐惧，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对他们的勇敢分外敬佩。对照我当年非正常下放，至少途中没有险恶遭遇，还是应该庆幸和知足。

近日再听民歌《走西口》，情感上虽有一定共鸣，却少去了过去的怨艾情绪。诚如李白诗云：“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洗去我这浪客旅愁的，既有漫长的时光，又有前人的艰辛，那凄婉的《走西口》余响，都封存于我生命的霜钟，只是再也不会敲响了。新的时代会有新的生活。

有故事的老歌

我年轻时特别钦敬老大学生。说老其实并不老，当年就是二三十岁，大都是一九四九年前后，毕业于京、沪、津名牌院校。这些年轻的“老”知识分子，为人正直，做事认真，有学问，有理想，属于个人修为高尚的一代人。他们在校所学专业，别看是理工、文史或外语，琴棋书画却无所不能，生命色彩非常丰富多姿。

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在北京一家报社当编辑，居住的机关单身公寓里，有多位“老”大学毕业生。每天下班从单位回来，有的读书写信，有的饮茶聊天，有的下棋打牌，有的拉琴唱歌，有的放唱片听西洋音乐，各取所好地休闲。有位年轻工程师喜欢唱歌，唱得也确实不错，最爱唱外国歌曲，中国歌曲唱得不多，偶尔唱的就是：“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啊！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这首《教我如何不想她》，由诗人刘半农作词，作曲好像是赵元任，我在音乐会上听过多次。这位工程师老兄，为何这么喜欢这首歌，我总想问问他，他却总是支支吾吾，他的隐情就成了谜。开丰平台

有天见他兴致不错，独自在院里饮茶，我故意逗他，随口唱出：“天上飘着些微云，地上吹着些微风……”他一听高兴地笑了，说：“你也喜欢这首歌呵，这首歌的故事，你知道吗？”我冲他摇摇头。“那我就给你讲讲吧！”他说，这首歌传唱开来，迷倒无数年轻人，特别是读书的女学生，从歌词想象诗人刘半农，是个风流倜傥浪漫书生，有次某地女子师范学校，邀请刘半农作报告，见到的刘半农本人，既不风流也不倜傥，竟然是个年逾半百的中年人，女学生们难免有些失望。此事被无聊文人知道，作了首取笑的打油诗：“教我如何不想他，能否共饮一杯茶；相见俨然一老者，教我如何再想他。”刊登在一家小报上，当做笑话流传于世，更增加了这首歌曲的知名度。开丰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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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五年搞“反胡风运动”，这本来是文艺界的事，不知怎么一下子扩大化了，各行各业都抓“胡风分子”，没有和尚的就拿秃子顶。我们公寓有位寓友，平时不怎么爱说话，这次运动却来了劲儿，想表现自己积极进步，就揭发唱歌的这位老兄，唱什么云啦风啦想啦，上纲到给胡风唱赞歌。牵强附会一拉扯就立了案，这位老兄成了审查对象，这回不得不交代为何喜欢唱这首歌了。

他在清华大学读书时，跟一位女同学谈恋爱。一九四八年北平闹学生运动，他女朋友是学运积极分子，他却躲到图书馆默默读书，还反对女朋友热衷政治。两人政治取向不同，最后只好分道扬镳。一九四九年参加工作受了教育，他开始懂得一些革命道理了，本想跟女朋友重续旧情，打听到她早已为人妻，他却至今依然孤身一人，懊悔自己当年思想落后的同时，自然就更加怀念初恋情人。与其说他喜欢《教我如何不想她》，不如说他借歌消解空虚情感，更符合他此时此刻的实际。政治运动牵出的这个故事，让刘半农的这支歌更丰富，只是这个故事比前个故事，显得过于凄美也过于令人伤感。

从此以后再听《教我如何不想她》，我就会想起这两个故事，心里总是疙疙瘩瘩，最初欣赏这歌的好兴致，再也唤不回来了。我被打成右派分子，送北大荒劳改，一位同是“老”大学生的难友，他也爱唱这首歌，他也讲了刘半农的故事。我俩便随口胡诌了首打油诗：“教我如何不想它，青春已逝岁月滑；多少悲欢在歌中，教我如何再唱它。”给这首歌又添了一笔色彩。开丰平台

爱乐人永远快乐

偶然读到一篇文章，讲述唱歌有益健康，乃至可以延年益寿。这是生命科学的事，咱闹不懂，不去管它；不过有一点我相信：喜欢音乐的人永远快乐。

天津一中居京校友，据说有一千余人。我接触的多是年长校友，最长者是歌唱家李光羲，李光羲也是最有凝聚力的校友，因为他能给朋友们带来快乐。李光羲年高八十有六，他的微笑，他的歌声，他的豁达，他的慷慨，他的体魄，跟他的年龄很不相符。几年前在他家聚会，我顺嘴问了句：“光羲你工资多少？”李光羲夫人王紫薇说：“别提了，还没有我多呢。”李光羲听后微笑不语。当时在场的校友，有多位比李光羲工资多，可是每次老同学聚会，都是李光羲宴请大家。李光羲说：“老同学在一起快乐就好，花点钱算什么。”

李光羲的人生轨迹，比起我来要顺畅些，起码未像我经历流放。由李光羲的快乐，我想到流放时，跟我一起劳改的音乐人，著名的如张权、莫桂新夫妇，还有中央乐团、空政文工团、北影等著名文艺团体诸多流放的知名演员，以及喜欢音乐的老专家，即使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他们都以歌唱舒缓苦闷。音乐已经融入他们的血液里生命中。开丰平台

刚到北大荒农场时，土地荒凉，气候恶劣，住“马架子（半地下窝棚）”，睡草地铺，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盖正式房舍伐木时，往驻地扛运木头，是个满月高悬的夜晚，斑驳月光透过树枝，散落在枯枝败草林路，扛木头人踩在草叶上，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如同弹奏黑白琴键，还有银色月光随行，大自然景色令人陶醉。我们一时忘记流人身份，像群淘气孩子，“前呼”跟上——“后应”来了——“，回声悠悠响彻幽静林中。过会儿又传出歌声：“姐呀儿，花园中，绣丝啊绒啊，依个呀儿呦，来一个蜜蜂儿，它蛰我的手心呀，甩手丢了金戒指儿啊……”这首诙谐、幽默、风趣的民歌，在那个年代非常流行，立刻引起轻松说笑声，不禁前传后地询问演唱者。原来是空政演员律佩伦，一时兴起唱起这首《丢戒指》，尽管事后有人打小报告，说律佩伦唱黄色民歌，律佩伦作检查遭批判，但是他给予我们的快乐，几十年来都不曾忘记。

其实，从音乐中获得快乐的人，不只是像李光羲、律佩伦等歌唱家，普通人依然可以因音乐而快乐。现在每每看到广场唱歌群众，就会联想起上世纪五十年代，在天津一中读书时的歌咏比赛。那时学校有各种文体美社团，我曾参加校和市学生合唱团，中戏毕业的一中校友金乃千，在一中参加的是戏剧演出队，当时天津一中没有女生，金乃千反串话剧《群猴》女主角，一炮打响，从此，走进戏剧表演界，成为著名表演艺术家。天津一中的音乐老师梁琛先生，从北京电影学院毕业当了演员，金乃千和我同在北京，梁老师一直跟我们有联系。一九五七年梁老师和我被打成右派，金乃千从艺也非一帆风顺，再聚首谈论最多的话题，却不是各自生活的艰辛，而是由音乐结下的师生缘。如今，梁老师和我进入耄耋之年，有时给她打电话问候，听到她那朗朗说笑声，让我这老学生特别开心，庆幸音乐塑造的开朗性格，使得我们度过坎坷岁月。开丰平台

作家伊索说：“音乐常使死亡迟延。”这话猛然听起来，似乎有点荒诞，甚至超乎医学的神奇，但是音乐给人的快乐，确实是不容置疑的。因此，才有《安魂曲》，才有宗教葬经，才有葬礼哀乐，而且旋律都很神圣、庄重、安详，伴随逝者远行天国。音乐给人以力量，音乐给人以快乐，有音乐相伴的人，永远都会感受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