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京外文友到京之后，发微信问我，为什么不来参加这次聚会？我站在河边一株大柳树下，匆草一首小诗回他：“久不走台/台步都生疏了/背诵台词/是一件极苦的差事/角色难入 又无演技/还不如独临兮秋水/送别落叶//”（《有关台步》）。

我的意思是说，人到了我这般年纪，就该自觉离开亮相的舞台。我赞成裸退这个做法。在岗位时上舞台，那是在干正事，而且台步必须走好走正，像模像样。要与时代同步，要与时光同路。不能马马虎虎，吊儿郎当，因为那不是扮演角色。而离开岗位之后，仍依恋走台，尤其老态龙钟之时还去走，就会力不从心，寝食难安。如斯，不仅难为人家，也难为了自己。上了舞台，台步趔趔趄趄，语言不清不楚。翻旧账、说老话，没了一点新意，是给自己找难堪。当然，肚里的确有货，学识一贯深厚，能说出一些启迪性的人生道理者，或者有一点象征身份者，就另当别论。别相信掌声，更不要陶醉于掌声，那里面是有水分的。要分清哪些是鼓励性或礼节性的，哪些是出自信服和敬仰的，要不然，你就是一个不清醒的走台者。不但达不到被赏识的目的，还会丢了人生的分，就大不划算。尤其，在学术性很高的场合，更不可以口若悬河，占用人家宝贵的时间。有时，见到一些老朋友，说着说着跑了野马，有点不管不顾的劲头，即使冷了场面，也毫无觉察，我就替他捏把汗。当然，人老了，掌握火候也难。但必须时时提醒自己，走台尽量要少，几步即可。说话尽量要短，精而不腻。更不宜过分恋台，且不可自谓“老当益壮”。人生舞台，是众人走的，从来不属于哪方圣仙独有。赢咖1

恐被社会忘记、怕被人群冷落，是我们老年人的通病。对此，谁也别说自己有多么洒脱，多么看得开。走惯了人生舞台，忽然远离舞台，心被冷清占据，那的确是对人生的一大考验。这需要智慧和定力。有句话说：古来圣贤皆寂寞。说的就是这一过程，圣贤如斯，我等俗人，更不例外。我写给友人的小诗《有关走台》，就是在提醒自己，莫要逞能，要甘于寂寞。甘于寂寞，也是一种学问，是修养。一个“甘”字，极具仙风道骨的内涵。就像这脚下落叶，甘于依时而萎，坦然飘落。不仅服从节令，更是悄然离身，绝不恋枝。这是一种极优雅的立世品格。不能总想身居高枝，潇潇洒洒，成为永远的风景。要知道，新陈代谢，更新换代，是自然之律，是一种循环哲学。顺者昌，逆者损。落败，不是死亡，是另一种生。要为新生事物腾挪地方，是天经地义的优雅义举。老叶不离枝，新叶怎能抽芽？只有在不断的循环中，时光与岁月，才不会腐朽、颓败。科学证明，在宇宙中，有形物质（可见物质）只占总物质的5%不到，其余均是暗能量和暗物质。然而，存在中的暗能量暗物质，却不去占据宇宙有形舞台，隐身而益于万物。可以说，它们是物质中的圣者或隐士。落叶虽属有形物质，然它们可以遵循去与留的节令，生败有度，就接近了暗物质的风格。赢咖1

现在，在我的脚下，就有落叶开始发黄、卷缩，被风吹动着，它们还要去完成怎样的行程？就不得而知了。它们由生而败的整个过程，我是知道的。沿河而去的，这条紫红色步行道，我几乎每天都在走。由春到夏，由夏至秋，由秋至冬，我是它们的朋友，无日不在关注它们的生存状况。它们现在的落败，当然给我带来些许伤感。毕竟相处一个生命季的轮回，更记得它们童年的喜悦、中年的洒脱和老境中的慨然回首。人生的轮回，要比叶子久长一些，但本质上是相同的。然而，对于生与败、进与退、去与留的心态来说，比起我们人类，叶子们不仅坦然，更显得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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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秋风已然凛冽，一阵又一阵地拂过水面，直击于高悬的叶子们身上，于是，那些叶子，悄悄然离枝，在空中缓慢飞悬，像是与树母亲在一一作别。斯时，树枝在风中慈祥地摇动，似乎在示意：去吧，去吧，孩子们，我等着你们，以另一种形态回归。还留于枝头的那些叶子，也微微颤动，像是在挥别相送，带着祝福。显然，叶子们的离枝，也是以年龄大小为序的。然而，并不见年轻的叶子们为老叶的退去而暗自庆幸，也不见老叶们占据高枝，不想腾挪的那种依恋之态。它们的行为，显得如斯安谧、自然、有序，不能不使我心生感慨。赢咖1

它们最终归于何处？无疑，是这深沉慈悲的黑色泥土。重为泥土，是世间万物最终的归宿。落叶，如斯；逝者，亦如斯。所不同的是，叶子们的离去，是干干净净、利利索索、不拖泥带水的。而人类则不然，来时赤身一条，只以微弱的啼哭声宣告自己的诞生。去时，就大不一样了，不仅讲究奢华，程序也十分繁杂。要想金玉裹身，要想车马宫殿相配，要想永垂不朽，不被世人忘记。而结果，并非如斯。明智的做法应该是，像海明威留下的墓志铭：“恕我不起来了！”一句平易、亲切、幽默、谦逊之语，竟让拜谒者笑出泪水来。这样的达观之态，反而让人难忘。假设他留，“这里住着著名作家海明威”，就有点“飘”的意味了。还有法国人文主义作家拉伯雷，他留给后人的墓志铭是：“拉下帷幕吧，喜剧已经结束。”这里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为——拉下帷幕；另一为——喜剧已经结束。甘于为自己拉下帷幕者，为贤达、智者。他不想万岁，也不想永恒。谓“喜剧”是说，人生、事业均美好、圆满。然都已结束，不要再重提。所谓“结束”就是为自己画个句号，而不是省略号，或者惊叹号。赢咖1

如今，人们的生存之道，虽然多有腐化，也还是有了一些新的气象：一些仁人志士、达观之人，身先士卒，超凡脱俗，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这个古老的人生理念，演化为自身行动，身后不去拖累生者亲人，连墓地都谢绝占有。他们嘱咐：或树葬，或海葬，或将骨灰撒向山林野地，随风而落，融为泥土。这种明智之举的出现，是人类丧葬文化和习俗的一大进步，值得庆幸，也值得效仿和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