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院“深造班”结业一年有余了，那些性格迥异却个个才华横溢的同学，我仍会不时想起。毫无疑问，他们已经是今天中国文坛的中坚力量，我之所以用“小友”来称呼他们，不是倚老卖老，更不是觉得他们的文学表现依然“偏小”，是我由衷地觉得，他们在文学无限广阔的空间里可以恣意地生长，于是，“小”才成为了一种生长着的态势，成为了可能性与希望的所在。我相信，“小友”们天各一方，终将撑起属于自己的那一方文学天空。

在学校期间，我就曾经写过他们，弋舟、王十月、东君、李浩……我称他们为“孩子们”，其用心，也是这“小友”之意。现在，我依然想以这样的心意，接着说说另外的几个“孩子”。

斯继东，这个被弋舟视为“义士”、被东君唤为“长人”的孩子，身在绍兴，平日里沉默寡言。但三杯两盏淡酒就能使他脱颖而出，宛若宝剑出鞘、灵光乍现。犹记得，冬夜里我们散了酒局，一行人蹒跚着回校，斯继东突然兴奋地抱起我，就地转圈。令他兴奋的，不仅仅是酒精，亦是我们正在谈论着的话题。那话题，当然是有关文学的，如今想来，也不知是哪句话令这孩子激动了起来——其实具体的话语是可以忽略不计的，我只要记得，那种同道们谈论文学时的气氛，那雪夜里突然迸发的激情，就已经足感欣慰。似乎是，当时我夸赞了谁的小说，斯继东于是开始叨咕，一句接一句地跟我说：丽姐，你要看我的小说，你要看我的小说。我突然觉得很心痛，也很伤感，更深深地理解他这突然的激动。那是一个有尊严的沉默者开始向世界呼吁时的声音。他不是想要去炫耀什么，只是想证明给自己认可的朋友看——我的才华，配得上宝贵的情义。那一刻，我真的心生惭愧，为了没有关注过这个孩子的作品。那当然不是他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想一想，我们不就是这样，在有限的视野里，错过了多少可贵的风景？那时，我的确没读过多少斯继东的小说，但就在他将我举起来的一瞬间，我已经信任了他的文学品质，我相信，那一瞬间我离地而起，将我托举起来的力量，是那么真实可靠而又有着金子般的质地，这是一个写作者最酣畅的表达。这样说，没有什么道理，它只是一种直觉，一种我从来都相信的文学的直觉。赢咖1注册

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当我开始认真阅读斯继东的小说时，我所感到的，正是那种被什么力量托举而起的滋味。他的作品不是很多，但整体上质量不凡。短篇《西凉》在我看来颇能代表他的写作风格——不阔大，却也不逼仄，在两极之间游刃，却也各得其所。他的小说不是那种才子型的小说，虽然没有那些所谓的潇洒，但也不因为沉着而显得笨拙。这样的作品，有种独特的气质，它几乎是含蓄的，在平铺直叙中隐含着陡峭。赢咖1注册

弋舟视斯继东为“义士”，说的是他的精神。东君称斯继东为“长人”，说的是他的身形。他们都对，但在我理解，这“义士”与“长人”之间也是可以互换的，犹如精神与身形的统一。他高而瘦，却不单薄也不霸蛮。他写小说，显然有现代主义的诉求，但古风凛然，有着古典“义士”的风骨。他不喧哗，却也能在酒后立于楼道里纵声长啸，这就像是他的文学境遇，不是那么引人注目，可一旦发声，亦铮铮然，亦铿铿然。

斯继东好酒，我好茶，对于这位小友，我当以品茶的心情来感受。知人论世，结业后渐渐和这些小友们有了更多的交流，这让我对斯继东有了更多的认识。我参加过他召集的文学活动，欣赏过他一笔卓然的书法，当然，也再次领略了他纵酒一刻宝剑出鞘般的豪情。

黄孝阳平日里同样沉默寡言，好像这是帝都之外的作家一贯的风格——平日里沉默，把一肚子的话憋着，一旦遇到相宜的契机，一腔话语才喷涌而出。想要斯继东开口，用酒来启动就好，想要黄孝阳发声，你只要跟他开个“量子文学观”的头就行。这“量子文学观”，是黄孝阳的文学主张，并且据说这一主张他已坚持多年。对此，老实说我是难以尽解其详的，每每看着黄孝阳被激发着滔滔不绝起来时，我不免都会为他捏一把汗——他所说的，大部分人听来会不会云山雾罩？当他把天文术语、物理公式、数学算法乃至经济、政治、科技进步统统拉入文学观念中时，我感到自己就是在面对浩瀚的宇宙——惟知其大，不端其详，但又有着文学欲罢不能的魅力。于是，这个时候我会让自己从一个听众变为观众。我观察黄孝阳，他说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但他说话的态度却令人感动起来。赢咖1注册

黄孝阳胖。他就职一家大型出版机构，工作繁忙，加之那股“较劲”的禀性，让他的胖多少看起来有些虚胖，稍微爬几级台阶就气喘吁吁。于是，当他开始阐述自己的文学主张时，我眼里这个虚胖的小友无端地便会令我心生敬意。不错，就是“较劲”。他“较劲”地说着，面色渐渐苍白，汗珠也开始冒出来，听者也得跟着“较劲”，否则便会如坠云里雾里。可是，正是这样的“较劲”，才让人心生敬意，以为那就是文学的本意。我们不就是较劲地执著于某些意义，才提起了自己的笔吗？有些人将写作称为“玩儿”，很潇洒，也很自在，可是，文学在黄孝阳这里，是较劲，是费力气，是面色苍白，是汗流浃背。他经年沉浸在一个庞大如宇宙般的个人思绪中，这样的品性，在如今这个略显轻浅的世相里，本身就是宝贵的存在。赢咖1注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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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孝阳是骄傲的。这些孩子们谁又不是骄傲的呢？但是，这些已经为人父母的小友，如今都已经学会了难能可贵的谦逊。他们大约都已经明白，自己的那份骄傲，惟有兑现在写作当中，才是经得起检验的吧！

果不其然，随后黄孝阳拿出了自己的长篇小说《众生设计师》以证明“量子文学观”之真实存在。这部作品是2016年文坛引人注目的成绩之一，对它的评价已经不少，而我，除了叹服黄孝阳在这部长篇中做出各种努力，更多的，却是想要致敬他在小说中那份“友情世界”的目光。李敬泽老师发问“昔日马原今何在”时，为我们指认了奇崛褊狭的黄孝阳，这当然是洞见，但在这部《众生设计师》里，我看到了形式上奇崛褊狭的黄孝阳，也看到了精神上温和深情的黄孝阳。这就是我所说的小友们“成长的态势”。黄孝阳像说明他的“量子文学观”一样，为我们说明了一个优秀的作家将如何变得更加宽厚与平和。

周瑄璞有股“狠劲儿”，这既是说她的写作，也是说她唠嗑的本领。有一次她回河南我请她吃饭，整个饭局基本都是她在絮叨，不过也尽是“小说家言”。这位身量不高的小友，内里却蕴含着让人刮目相看的能量。证据就是那本“厚得像城墙砖”一样的《多湾》。这部长篇小说上学时就是班里的热点，周瑄璞捧着它开发布会，开研讨会，将它沉甸甸地交在你手里，犹如呈上了不能不令人郑重对待的一个“分量”。是的，那就是一个“分量”，那不仅仅是一部小说，而且，它令人郑重对待的，也不仅仅是厚度，我甚至会想，当周瑄璞呈上的是一张纸片时，我们也将感受到一种“分量”。这种“分量”就是她对于文学的那份态度。一群作家聚在一起，大家似乎都不用格外强调文学对自己的意义和价值，似乎那是不证自明的，有时候，似乎那还成为了羞于启齿的，但这样的一群人中，有一个周瑄璞，她似乎永远在身体力行地强调着文学的高贵和庄重。她要用文学来证明自己，修养自己，力图让自己也高贵和庄重起来。这是沉甸甸的盼望，是沉甸甸的分量。尤其，当这份盼望和分量对应在身量不高的周瑄璞身上时，就显得格外的突出和动人了。赢咖1注册

你可以将周瑄璞的文学抱负视为雄心甚至野心，她想成功，要成功，并且为之俯下身子，劳作一般地耕耘。如今谁还会用十几年时间写一部小说呢？周瑄璞会。仅仅如此，就已然宝贵，于是她的雄心和野心都深具精神的美感。这种风格，也许源于她身在陕西，也许源于她祖籍河南，她浸染了北方的奋斗之风，秉承了中原的不屈不挠之志。但我想，更多的，它只是源自这位身量不高的孩子深切的自尊。赢咖1注册

自尊对于一个人何其重要。那是最可信赖的为人的动力，也是最可依赖的为文的保障。周瑄璞将自尊变成了“分量”，并且，将“分量”转化成了她文学的品质。一部《多湾》，可能是她那辈作家中的一个现实主义标高了。但她付出的代价之巨，也是很少有人能比的，十多年的专注耕耘，让她和风生水起的同辈比起来显得“晚熟”了一些，但这样一个面貌，也让她珍视的文学尊严经得起检验和推敲。

有时候我会心疼周瑄璞。她的小身量和大抱负都让人有些揪心。有时候，我也会为她有些隐隐的担忧——《多湾》之后，她怎么办？要知道，如今的文坛，靠一部作品长期说服世界已经几无可能，她难道还能潜心十多年再去耕耘另一部《多湾》吗？这样计算，是有些世故了，但是周瑄璞有这样的人间抱负，所以我不免要跟着她一同怀着人间的忧虑。好在，她有“狠劲儿”，好在，我相信她能把一张纸片也呈现出城墙砖一样的分量。

冬去春来，我的小友们各自在他们的文学世界里发声且发光。虽然他们散落在四方，但只要汇聚在一起，就是今天中国文学璀璨的星空。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以“老友”相称，但内心里，我却顽固地希望他们永远是我的“小友”，希望他们永葆少年之气，孩子之气，永远以“小”的姿态领受不断成长的特权。这，其实就是梁启超先生当年《少年中国说》中美好的愿景。赢咖1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