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的乡间，文化生活是贫乏的，也是丰富的。因为人们似乎发现除了正式的艺术之外，生活中各种有趣的事情都含有艺术，于是乎，无不被强烈地吸引着。

来了说书唱戏的，人人入迷，不分男女，不分老幼，不像现在我们对艺术已各有所爱。

在我家乡一带，人们第一爱好是看大戏，即京戏。那时，能看到的京戏，有界湖镇国剧社演的，有和庄和南神墩业余戏班演的。界湖镇的国剧社是个老戏班，有几个有名的角色：旦角赵德仁，生角马廷宪、丁文选……演的一些历史戏和民间传说戏如《木兰从军》《古城会》《甘露寺》《童女斩蛇》很叫响。和庄的戏班在我们村演出过，一连演了三天，有《诸葛亮招亲》《青风寨》《汤怀义》《独木关》等戏。看过戏后，我们孩子们常常模仿：“诸葛老弟，几日未见面了？”“三日未见面了！”“如同三秋啊，啊……”

南神墩京戏班，是一个外号叫“疤瘌脖”的老艺人教的，水平虽差，可时常演，人们也可以好歹去过过戏瘾。解放后，我们提倡话剧、歌舞剧，把京戏当旧戏，有意抵制，但这几个戏班一直坚持，并且时常同新戏唱对台，观众也仍不少。其实，许多人爱新戏，也爱旧戏。当界湖国剧社演出新编京戏《逼上梁山》《三打祝家庄》时，观众人山人海，情绪高涨极了。

唱小戏的，就是民间艺人的说唱艺术，这一带有“周姑子”，听众多是妇女，我祖母就是听那些小戏入迷的一个。开丰平台登录

瞎子讨饭的，受灾地区逃荒要饭的，有拉胡琴伴唱的，有打花棍边舞边唱的，唱《绣花灯》《孟姜女》《扬州调》等民间小调。南方的《杨柳叶儿青》小调，就是逃荒的传来的。他们用艺术形式作为讨饭的一种手段。实是悲戏喜唱，但听者入神，常常忘了这一点。

集上打莲花落和年关晚上送财神的，也都是讨饭的，他们同那砍破了头叫街的是同一目的不同手段。我很佩服那见景生情、即兴说唱的本领，“这几年，我没来，掌柜的一定大发财！”“掌柜的给钱扔得高，好像张飞战马超！”“掌柜的给钱扔得矮，好像八仙来过海！”……至于“掌柜的”怎么怎么“给钱”，我是不在意去看的。也不去考究那些俗词的意思讲究不讲究，反正总比集市上嚷嚷的人声新鲜，它的吸引人，是它的娱乐性。

我曾想，瞎子抽帖念的帖文，巫婆下神的唱腔，婚丧嫁娶中的仪式歌，以及寡妇哭丈夫的，都有些说唱艺术，人们去看热闹，并不光是带着同情、赞同的心情，或兼带一点观察、研究的心理，不也是进行艺术欣赏吗？

那瞎子帖文：“拆了东墙补西墙，东墙拆净了，西墙还没补上……”“晚上想一千条路，早上起来还得卖豆腐……”“出门磕个倒儿，拾了一个大元宝……”这不是民歌中讲生活辩证法的谚歌吗？开丰平台登录

娶亲时撒栗子、枣的撒帐歌，就是民歌中的组成部分：“一把栗子一把枣，大的领着小的跑！一把栗子一把钱，大的领着小的玩！”“新媳妇，来俺家，俺家添了一枝花，花开花落结成果，明年生个胖娃娃……”

死了人，外亲来吊孝，要求有场合、有时间地哭，有一定调门、节奏地哭，并不一定真流泪，这些有讲究的哭，已不是生活中的真哭。听的人们也不当真哭看待。甚至那些真哭的嫡系亲属们，什么时候哭，什么时候不哭，什么时候大哭，什么时候示意性地哭，也都是有讲究的。而且都有懂行的人专门指导着。我仔细听过那小媳妇哭丈夫的，是有上下词，也有韵：“你千不该啊万不该呀，撇了俺们娘和孩呀……”“人家都说没神灵啊！俺那身子底下乱咕容啊，有神灵的你就咕容上三咕容啊，嘿，他娘来，还是个豆虫……”你想，在那哭坟的旁边围的一些孩子，他们光是抱同情来的吗？哭是难过之事，没什么好听好看的，可是，她自己将哭作唱，别人怎又不可以将悲作喜观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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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哄孩子的泥哨是艺术，孩子们自做的柳哨是艺术，那铁匠的打铁声、木匠的拉锯声、院子里的推磨声、街上的压碾声、田野耕地的牛鞭声、路上的小车声、场院上打场的拖开长腔，有上下句、有韵，舒畅悠扬的喝牛声，这各种吸引着人们的动听的音响，不都是毛胚形态的声乐艺术吗？开丰平台登录

二月二打囤，是家家进行的图案式美术创作；清明节插柳枝，是家家创造的装饰艺术；三月三姑娘媳妇踏青、打秋千，是在表演舞蹈；五月端午缝香荷包，也是一种装饰艺术的创作；八月十五圆月吃月饼，是家庭晚会；九月九重阳节的山会，更是各种艺术美的汇聚……

从小年（辞灶）开始，到正月十五、十六，在近一个月时间的节日里，是农村人们一年一度的物质大犒赏和精神大犒赏。是一次集中的、各种艺术形式相综合的文化娱乐大会演、大检阅。这期间，物质生活的丰富是叫人难忘的，精神生活的丰富更是叫人难忘的。这个传统节日这样顽强，这样叫人神往，有一个时期我们曾想让新年所取代，却总取代不了，原因就在这里。这时人们心头什么也不想，把一切忧愁、困难都搁下，尽情地吃和玩,是一次精神的大松弛，心情的大欢愉。

春节办的杂耍是综合艺术。玩龙灯，跑旱船，踩高跷，抬赃官……船在水上行，人们又创造了能在陆地上跑的，跑的人上身不动，下身疾步如飞，让人感到像真的船在漂。这一艺术形式很美，很有想象力。高跷，表演的人在两根木棍上表演出各种优美舞姿、精彩的技巧，在锣鼓伴奏下是十分动人的。角色多是美丽俊俏的青年妇女，也有老头、老妈妈、小娃娃。化妆都有些夸张，如老妈妈耳朵上戴着红辣椒，老头大多猫着腰，娃娃头上扎着一个很长的朝天锥。有时也按一定剧情进行表演。表演也都较为夸张。反正节日间就是图个乐，人们对一些情节、细节也不苛求。开丰平台登录

最有意思的是抬赃官，人物的化妆全都是夸张的，两人抬一根独木，上边坐着扮演县官的人，两手抱着木头，有时腾出一只手扇扇子。旁边有一个穿大褂、耍画眉笼子的人，是为县官跑腿的基层官员——“地方”，即地保、村长之类人物。表演中时常听得县官喝道：“传地方！”地方连忙答到：“有！”然后县官指示一件什么事情。有时指名道姓的让“地方”找村上的某某人，被找的某某人还真像见了县官似的，遵命从命。有一次“县官”把庄上有绰号的人名念了一大串：“大头、大腚、大膀子、钢腿、老婆脚、血脖子、绳头子、醋篓子、鱼头、二俏、三烂子、猪毛笼头、大刀、老笨雕、马连匣、还有县长……全都来也！”结果，被点到人都来了。那“县长”也乖乖来了，好像假李逵遇上了真李逵，哆哆嗦嗦地在听从吩咐。

“县官”后头是推“皇纲”的，就是《水浒传》上杨志押送“生辰纲”那类的东西，车子上放着用黄表纸扎制的物件代表金银财宝，推的人像真被灌醉了似的，东倒西歪，拉着绳的人也乱拉一气。这种表演，时常坏车子，坏了也就坏了，人们只管按剧情去欣赏，去想象。这一表演，是人们对旧社会地方政权官员形象的一种大胆的形象化讽刺。开丰平台登录

村上在有剧团前，年年有些热心好玩的人办杂耍。

过年家家打扫庭院，收拾屋子，贴年画，贴新对联，人人穿新衣，大姑娘小媳妇把从来不穿的红红绿绿都穿起来，也可以搽胭脂抹粉，这一切的更新，是生活的，也是艺术的，是一次美的展现与显示。

节日间使男女青年得以接触，也给有些人谈情说爱提供了机会，虽然在旧社会，旧礼教把人们束缚得像木头，一般不大敢让爱情之芽萌生，因为有情人难成眷属，顶多偷偷爱慕一番，或有更勇敢的，偶尔的，也是在感情的自然发展中，不禁尝试一下异性间的甜蜜和神秘。这类事情，总会凤毛麟角地发生。

俗说“牛怕上市，女人怕听戏”，她们平时没有机会出头露面，现在可以大摇大摆地站在大庭广众之下。邻近村庄青年之间，有人就在这个时候看上了合心意的人，以后托人提亲，用自由恋爱与媒妁之言相结合的方法，美满地完成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自然，也有的要经过各种波折。村上办杂耍时，有一个装扮媳妇的小伙子，每晚在一家，由那家姑娘帮着上妆，久而久之两人产生了感情。但很快被人们的风言风语所包围，散不了，也成不了。后来还是传出姑娘身上“有了”，两家只得给他们草草办了婚事。其实，这是他们在无奈之下的一计，结婚后很久，人们才见他们抱上孩子……开丰平台登录

世上没有被文化遗忘的角落，纵然是旧社会的农村，那旮旮旯旯里未必都是寸草不长的荒地。本来艺术来自生活，哪里有生活，哪里也便有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