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二年前去稻城亚丁时，就曾途经雅安。然而当时印象，不过高原小城团团云层后的日光，以及穿城而过的江水；且因雅安之名，还一直以为那条江就是雅鲁藏布江。这次重遇，方知城中之河不是雅鲁藏布江而是青衣江。而此地又名雨城，一年倒有二百八十天在下雨——传说女娲补天补漏了此地，故天雨时常自上空倾泻而下。古人想象瑰奇。来雅安三日都在下雨，始信“天漏”之名不虚。

——当年惊鸿一瞥的艳阳天，竟是奇遇，是假象，是偶然。

还可以在雅安博物馆了解更多历史地理意义上的雅安。它原是民国时期西康省的省会，是茶马古道的起点，川西通西藏的咽喉。从成都府出发，过今县（今双流县） ，至延贡驿（大邑安仁，也即今崇州市） ，即到青龙关，也即现属雅安的宝兴县——熊猫老家所在地。往西去便到青衣，也即芦山所属的天全县， 2013年这里曾发生过7 . 0级的强烈地震。从茶马古道往下，是以砂器著称的荥经县，古称严道。汉源县古称牦牛，颇有茶马遗风——林林总总，遍地风流。

而我要去的，却是离雅安市区最遥远的石棉。

选择石棉的理由简单：那里有尔苏藏寨。到了石棉却发现安顺场竟在石棉。此安顺场非贵州安顺，旧名紫打地，正是杨韦之乱后率旧部出走天京，三次强渡大渡河不成，被清兵、彝军、土司围困安顺场，以一己之性命换取部下三千志士的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兵败之地。赢咖1娱乐登录

翼王石达开。

这五个字也许足以解释冥冥之中某种天意。在对书如饥似渴的初中，我曾看过一本小说《翼王伞》 ，写的正是石达开兵败前在安顺场练兵的一段传奇。既是传奇，有英雄，也有美人；不乏阴谋，也不缺爱情。

少年时读过的字句总铭心入骨。也正因为此，这一天当真来到也丝毫不觉陌生。这是我十二三岁就随书中描述魂牵梦萦的地方，雨夜空旷的青石路面，变作倒映楼上灯笼的镜子，上下辉映，蜿蜒曲折，引人一直走到湍急幽咽的大渡河畔。河边无灯无人，只两个同去友人十月兄和玉刚兄撑伞且行且谈。这种轻松愉快，也像回到少年。而更迷人的，则是镇上那些保存完好的精巧木楼。才过十点半，居民似皆沉沉睡去，把整座古镇完全让给了高谈阔论的我们。

雨渐渐停了。在转角处一座迎面而来的大屋的墙壁上，我突然看到了他，石达开。

画像上的他正披头散发而不失威严地站在一群清兵之间。在灯笼辉耀下，清晰得令人生畏，却也似有某种安详。

《翼王伞》开头就是作者鄂华随中科院近现代研究所往安顺场收集红军长征史料。某夜投宿一庙，搬石槽作枕时，无意中得一锈铁伞，伞柄中藏有一卷棉纸。原来那庙竟是翼王庙。据说正因这段奇遇，鄂华方创作了这长篇——小说家言不必全信，但至少说明了安顺场老百姓对石达开几近奉若神明。与这堵墙的不期而遇正验证了这说法。赢咖1娱乐登录

既为蟹螺堡子而来，怎可不去尔苏藏寨。

蟹螺堡子坐落在高山半腰，端的是钟灵毓秀之地。大多数楼都是震后重建，走到深处才有一两间老房。和大多数汉族村庄一样，青壮年外出打工，留下多为妇孺。寨大人少，路却极好，两边石头碉楼中一色柏油路面，伸入云山深处。路遇十数席地而坐者，为首老妇盘在中间绣十字绣，其他或笑或谈。我被这和悦光景迷住不能前行。这时一只黄黑杂色的狗突然出现。一个老汉见我疑惧，笑道：这狗是导游哩。它最喜欢带人逛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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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狗当真一路带我们上山。沿途不住和遇到的狗友嬉戏，一俟人走远，又抛下众狗快步跟上。一直走到山顶最末一户，一高挑黑衣大姐出门倒垃圾，虚掩的门户正徐徐传来土豆香气。

大姐和善，便力邀我们进屋小坐。穿堂过户引至厨房，顶极高，大可容数十人，灶台上真煨着半锅热气袅袅的土豆——说止半锅，总有二三十斤。大姐随手拿几个招待，又殷勤调了半碟海椒、味精和盐。和昆明一带食俗相近——西南各地土豆皆是主粮。

小土豆烫手烫口，刚狼吞虎咽下一个，就听十月兄发问：大姐，这土豆是不是喂猪的？赢咖1娱乐登录

大姐笑道：是啊。

一行人想笑又不好意思。还是玉刚兄善于解围：蘸了海椒就喂人，不蘸海椒就喂猪。

吃罢土豆便下山。那狗兀自脚前脚后盘旋不去。下山抄近路，狗快步在前，仍不断回身关照。一直走到刚才那群人围坐之地，还是同一个老汉搭讪：赛虎是好导游吧？

原来是狗主人有良呷叔，看上去和他家赛虎一样好客。才闲聊几句，便告诉我他有两男一女，都已成家，对他皆孝顺。又请我再来蟹螺堡子一定来家住。我随口问多少钱住一晚，他起初没听懂，再问一遍，就嗔怪起来：不要钱。来家住怎么要钱呢？我们现在种核桃、卖点山货，钱都够花。朋友来住，不要钱。

——和他人一样亦是一口西南官话，而言语淳朴得教人眼眶发热，也让我深悔孟浪。

尔苏藏族并不说藏语，语言系统更接近大凉山彝族的羌话，追溯起来，据说是躲避松赞干布从青藏高原逃往青衣江畔的藏彝走廊的一小支流民。信仰亦和康藏有别，祭司称萨巴。然而老萨巴年事渐高，几个儿子都不肯子承父业——离有良呷叔的场院不远，看上去却也寻常，只挂了一些经幡，在风中长久寞寞飘荡。

半日内在寨子里走马观花，一时也无法看到更多。而这匆匆一瞥，已留下世外桃源的印象。

再会，雅安。不知第三次相见，雨城又将以何面目待我。而这第二次我却已不能或忘。赢咖1娱乐登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