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为贺友直在本文作者素描本上留下的自画像

695，上海巨鹿路上一个普通的里弄。

丁酉初春，去巨鹿路大兴里，又不知不觉走向附近的这条弄堂。走进弄口，吹来一阵冷风。下垂的双手抚摩裤缝，不知该迈步拾阶，还是并拢伫立。抬头瞥见朱红木门，拜访贺友直先生的情景像打开的岁月录像，一一回放。

初次拜访他是8年前的一个夏天。那时，因为组织策划创作《慈孝句章》连环画，要聘请贺友直先生为创作顾问。得到贺先生在上海的通讯方式，便去拜访。同行三人，与贺先生都不熟，作为具体联系人的我，一副生头陌脚的窘迫相。

为见这位连环画大家，我特意从收藏连环画的文友处拿来贺先生所绘的四本连环画。带的是《十五贯》《李双双》，也是影响几代人的作品。我兴致勃勃拿出连环画，为文友向贺先生要签名。

“是我的作品吗？”贺先生一脸坦然，笑眯眯问我。继而转身，站在写字台前，拿过新出版的《贺友直说画》，边翻边谈他对连环画创作的见地，包括人物构造、画面细节、小动物小道具小动作等诸如此类的“小四（事）”……拒绝签名，我还没碰到过，有些尴尬，况且当着其他人的面。想到无法向文友交待，我不免有点沮丧，匆匆收好连环画，抬头倾听贺先生说画。贺先生说的是画，对我的写作亦有启发。后来还让我们欣赏了他白描到大半幅的《黄浦江图》。赢咖1娱乐登录

仿佛一直沉浸于他的画与他的画语中，离开后车上了高速，才发现眼镜落在了贺家。没多久，贺先生打来电话，告知眼镜在他那里。那语音似乎映出先生一脸坦然，笑眯眯的眼神。然而我耳边似乎又响起他的发问——“是我的作品吗？”摩娑那几本连环画，忽地发现作者栏里并非贺老一人。蓦地，我释然。

再去695弄，是在约莫一个月后，为请贺先生作序一事，噔噔噔上楼。跨进他书房的一刻，看到书桌上的眼镜包卷在一块淡黄的半旧镜布中。一阵激动，展开镜布，戴上眼镜，不知该说什么，眼巴巴望着贺先生。贺先生倒好茶水，放在案几上，笑眯眯接过那块镜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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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好公事，我拿出素描本，递给贺先生，请贺先生留墨宝。贺先生嗖嗖几笔，洁白的纸上留下自画像，那时，先生正是米寿之年。

印象里还是这一年，《慈城年糕的文化记忆》创作接近尾声，文友谢永刚提供给我贺先生所绘年糕画的信息。我打电话向他征求用画意见，贺先生在电话那头直爽回答：“宁波人的东西自然要给宁波用的。”感动地挂上电话，萌发“画如其人，人如其名”的感慨。

打那以后，只要不是因私，去上海时我大多会去695弄，像探望亲人，送上的无非是夏天水果、冬季年糕之类。一次，贺先生说，水果真甜，可惜血糖高不能多吃。听说血糖高能吃火龙果，后来我就常常在695弄口水果店买两只火龙果带进去。印象最深的是5年前的冬日，因《再寻麒麟童》创作项目去上海拜访贺先生，原想请他谈周信芳，用于“名家谈名家”一节。说来凑巧，贺先生真是戏迷，说他在学生意的辰光就在黄金大戏院看麒麟童演京戏，人家多称麒麟童为“麒老牌”，都说周信芳的戏演得真好，但那辰光他勿晓得麒麟童是宁波人。贺先生说自己不懂京剧，若要了解戏剧界情况，可帮助介绍这方面的行家。赢咖1娱乐登录

快聊完麒麟童时，贺先生接了个电话，我便与贺师母开聊家常，可没聊几句，贺先生对电话那头以“接待家乡客人”为由挂了电话，之后，他从书房拿来奖状似的金黄色本子，说是家乡宁波送来的聘书——宁波市美术馆聘请贺先生为艺术委员会专家。我请贺先生与聘书拍张照片，拍摄后边请他看照片边说:“贺老师，您是阿拉宁波宝贝。”贺先生连说，瞎讲瞎讲。语调亲切而自豪……贺生先又说他新绘了一大幅做年糕图，被宁波一藏家收藏，他拿出通讯录，告知收藏主人的联系方式，让我去拍一幅留存。

之后，与贺先生打过电话，说我拍好年糕画了，送上过节问候。然而，那个冬日下午的拜访，竟成我们的最后一面。去年在法国探亲，从电子报上看到贺先生仙逝的消息，想起近年数次走进的695弄，不禁暗自悲伤。初夏回国，专程去695弄谒拜，很想送去几张照片。站在朱红木门所挂的绿皮信箱底下，不禁自问：“此寄能通往天堂吗？”赢咖1娱乐登录

这一次，从弄口走向弄底，耳边不时传来糯滴滴的沪语，偶尔带个软绵绵的“侬”音，情不自禁又回想起贺先生由“侬”引出的一席话。当时贺先生说的是地道宁波话，从麒麟童说到流派，再谈到甬剧金彩香，说：“阿拉宁波甬剧口白的‘你’不是呕（即叫）‘侬’，而是呕‘鱼糯’也……”好一个“鱼糯也”，恍惚时空穿越，那不是童年刻录于记忆里的老阿太的叫法吗？“鱼糯”音近宁波闲话中“5”音，先生缓缓而道，言语间隐含着他对甬剧、对家乡传统戏剧传承的淡淡忧愁。那忧愁是乡愁？

695弄，一条普通的里弄，有普通的小楼房，有经典的石库门房子，因莫名的乡愁，因一个不在的身影，让我常想走近，常常回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