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做了妈，才明白她的那份担心。当时没有电话，她无从知晓我的安全，就不知深浅地奔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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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时候性格极胆小、内向。家里做饭时酱油瓶空了，母亲唤我去邻居家借。那年代，村里只有一家小店，且离家有点路，酱油啊盐这些日常用品，用完，都这样互借，等下回买来再归还。我手里捧着碗，立邻居家门口许久，实在捱不过去，方鼓起勇气，踢拖着脚步，走进邻居家热气缭绕的厨房，还没开口，脸就已经发烫到脖子根。

因为这样的性格，长大后吃了不少亏。每次受委屈，心里便愤愤难抑——谁叫我从小有那样一个严厉凶悍的妈。

印象中，我妈对我和我弟，从来没给过一张好脸色。我妈其实长得很秀气，薄唇白肤，五官精致，身材娇小，似乎女人该有的优点都集中给了她。她二十岁时的黑白照以前一直挂在我家旧相框里，齐耳短发，白净清秀。但在我童年记忆里，那张好看的脸就似涂了一层看不见的清漆，紧绷得让人惊惶。如果再从这样的脸上吐出利剑般的话语，那种悚然，至今回忆起，依然心有余悸。

小时候，我不善农活，喜欢安静看书。有时看着看着，就忘了做饭，赶紧扔下书本去淘米洗菜，我妈在我刚刚把米倒下锅的时候，推着那辆28寸凤凰自行车，灰尘扑扑从外头回来了。开丰平台

已近吃午饭时间，见灶头没有饭熟的气味，丝瓜葫芦才刚刚削了皮，整条搁在砧板上，怒气立马从她头顶冲出来：“一上午死哪去了，你要饿死我吗！”这些话从她嘴里，一枝枝像利箭一样蹦出来。

她还总喜欢拿我跟别人家孩子比。一边手里干着活，一边嘴里一句一句唠叨着：“瞧人家阿珍，福气就有这么好，生个闺女这么能干……”

我气我妈只看到阿珍的女儿爱梅会干活，没看到她读书一摊烂。只看到我不会做活，没看到我年年被老师带去区里参加竞赛，次次获奖。在老师眼里我是个宝，在她眼里我就是一根草。

这样的不服气，一天天压抑、憋屈着，每一次在经受她斥骂的风暴后，我总幻想有一天能离开这个家，离开她。就这样默默忍受着，直到那年我考上中专。除了让亲戚们无比羡慕“以后能吃上商品粮”的得意，让我更为高兴的是，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个喋喋不休的女人了。

作家闫红说，哪一种爱不千疮百孔。似乎我们那个年代的人（七零后），儿时都是这样经历过来的。物质清贫，缺乏关爱，挨打挨骂中，捱过了那个不堪回忆的童年。

2

我外公家以前家境不错，当年在村子里也算是一户富农。我妈嫁给我爸，直接从小康生活沦为贫农日子，我问过我妈，当初看上我爸什么。她笑着说，当年就喜欢他会吹笛子。开丰平台

我相信。那年头，这样的少年是稀罕的。况且我爸长得也真不赖，相貌堂堂，五官端正。再者，我爸会吹笛子完全是自学成的——这少年不仅俊朗，还聪明。当时貌美的我妈，就是这样被有才气的我爸深深吸引的吧！

但我知道，我妈最后决定嫁给我爸，是由于娘家一下子败落的原因。我外公当年是村里管账的，虽然也有六个子女，却也吃穿不愁。但家境在我外婆生重病开始急转而下，外婆在我妈19岁时离世，作为长女，当时家里唯一一个成年女性，我妈义无反顾挑起了女主人的重任。那年我小舅四岁，大舅七岁，中间还有三个妹妹，我妈带着他们，把家里管得妥妥贴贴，不用我外公操半点心。但你可以想象，五个小娃娃兄妹，一群从幼儿园到小学阶段的孩子，我妈趁空还要做些纺线活补贴家用，不把喉咙提高八度，不拿出点长姐似母的威严，如何做得到。我妈的暴脾气，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练就的吧！

也就在那一年，我妈决定嫁给我爸。她别无选择，命运不允许她有更好的选择。虽然我爸的家境实在不堪，但这个男子一度也是她喜欢的。

但是妈妈没想到，生下我没满月，奶奶就提出分家。我爸是老大，底下五个弟妹都未成家，奶奶估算着我这个大孙女出世，她逃不了要管带的责任，索性分家，撇得干干净净。开丰平台

奶奶不带大孙女，我妈忍了，可是几年后小叔成家，也生了女儿，她干脆住在小叔家帮管带，这让我妈相当气不平，她因此和小叔一家也断了来往。我记得每次奶奶来我家，拿每月的奉养（无非就是一捆柴，几斤米），婆媳俩说不上两句就吵起来。奶奶背着柴米走得老远了，我妈还在门口气乎乎指着她背影嚷嚷。

3

分家后，我妈就跟着我爸，开始白手起家，建造这个除了三个大活人之外一空如洗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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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刚会抓着板凳摇晃站立的我扔在家里，托给八十岁的太奶奶，也就是我爸的奶奶管带，自己到生产队里赚工分。我妈看上去小巧，但手脚利落，干起活来一点不输那些人高马大的妇女。但那时是平均分配，所以能干也是吃亏的，直到后来实行承包到户，我妈的能干就显现出来了。

承包到户后，土地分给各家管理，只要把自己家里的一亩三分地打理好，还可以自由发展其他副业。我妈和我爸，不满足于那点勉强能填饱一家人的地里收成，开始外出做些小买卖。我爸去周边市场批发来当时城里人时兴吃的鲜货，前天晚挑捡好装袋，第二天一大清早，两人分头跨上自行车，骑过钱塘江，去杭州城里的大街小巷叫卖。

我妈个子小，骑上那辆28寸自行车，总要把身子尽力往前扑，才能牢牢把住车笼头。车后座两边，绑着很沉的两麻袋货，有时车座上面还搁一袋，高高的麻袋遮住了她本来就娇小的身影。随着自行车铃声远去，清晨灰蒙蒙的村路上，我只看见那只鼓鼓且高大的麻袋，摇摇晃晃消失在家门口。开丰平台

在我记忆里，村里像我妈这样，跟着男人跑去城里赚钱的不多。大多数妇女，守着自家的农田，管好几个孩子，就是一辈子。她们都比我妈活得自在，端个大澡盆去河里洗半天衣服被单，即使去农地干活，也是不急不忙一路跟人打招呼说笑着。

我妈从来不这样。她没有闲心去跟人家说笑，没有时间慢下来。总之她对生活很严肃，甚至严厉，总认为干活赚钱才是正事。

分家时我家还只是一间茅草舍，等我十六岁初中毕业，我家已经盖起了二层半楼房。那年我们家造楼房，在当时村子里，算是头几户的，很风光。

4

离家读书后，竟一年比一年想家，那个曾经多么盼望逃离的家。那三年，每一次回家，也渐渐感觉我妈不似以前那样刻薄严肃，竟一次比一次温和。

是距离让感情变得温柔，爱情如是，亲情亦是。

工作后，分配在离家有点路的乡镇医院。有一年单位出了件大事，一个产妇死在了产床上。第二天，我妈突然出现在我单位里，骑着那辆旧自行车。从我家骑到单位，要将近两小时，她从来没来过，不知是怎么一路问到的。我妈是听在这个镇上打工的爱梅告诉她的，一听这么大的事，心里一急，跨上车就来了。我妈担心这件人命关天的大事与我有牵连，我那年刚工作，才二十，她怕我一个孤身小姑娘吃眼前亏。开丰平台

可我当时真是年少不更事，还惊诧地问：“妈你怎么来了？”语气里竟有笑她小题大做之意。直到许多年以后，我自己也做了妈，才明白她的那份担心。当时没有电话，她无从知晓我的安全，就不知深浅地奔了过来。

对我妈早年的恨意，早已在岁月的搓揉和磨练中释怀。

几年前，我妈开始为自己的后事做准备。她和我爸，买好了身后的“居所”，也攒下了一些钱，说以后万一得个大病足够用了。她不要用儿女的钱，说你们也不容易，要买房养孩子。

这些话，我妈说的坦然平静，而我听了，却挺伤感。

我希望我妈能活到她该活的岁数，而且要活得高质量。八年前，我带她去游了北京，她像一个兴奋的小孩子，忐忑不安地第一次坐飞机，信心满满地爬上长城，在天安门前激动不已。又带她去普陀，第一次站在浩渺无际的大海面前，她纯真得像个孩童。

她老来爱美，经常瞒着我爸买衣服。我一回家，就拿出最新买的衣服给我看，还穿到身上，煞有介事地整整好衣襟问我：好看不？末了又郑重其事告诫我，千万别跟你爸说啊，你爸是个老古董，一辈子穷怕了，花点钱就像割他的肉！开丰平台

说这话时，我看到一个母亲年老的心底下，孩子般的纯真和俏皮，怎么看，都无法跟童年时那个的母亲联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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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发于《浙江散文》杂志

作者为杭州市萧山区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