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草原，我总是能发现艺术化的剪影，而且定格于脑际，久留不去。

君信否？在人的大脑里，一定有一个天然的艺术构思系统。无论静物或者动物，一旦进入你的视野，大脑里的那个系统，便就进入构思状态，并且，往往对所见之物，进行素描、着色、艺术夸张、勾勒出一种超越视觉中的物象。何以见得？

一个画家，面对大山大水，首先是被吸引，而后开始想像，心被激活、血被蒸腾、物像开始人格化，静物有了生命，被画家的笔墨所牵引，到画家的理想之地，去营造氛围。这时，画家笔下的物，不再是原先那个物，而是似是而非的艺术化的物像了，其中包涵了画家自身的情感和心血。诗人亦然。

我没有丹青手的天赋，但对物像的勾勒与着色能力都还具备，只是在脑海里，而不是在纸面上。就是说缺乏技巧和表现手法。这很令我自卑。

譬如在草原。我总是能发现艺术化的剪影，而且定格于脑际，久留不去。

当我第一次看到一列慢悠悠的勒勒车阵，行进在辽阔无边的草原上时，脑子里产生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剪影、艺术的剪影，也联想到黄河之水天上来的那种景象。陪衬这一剪影的，当然还有几只盘旋于碧空的苍鹰、几片羊脂白的云絮、奔驰于远方天际的野羊群，以及碧草红花山岚与百灵子。

这时，你会感到孤独、无助、渺小。然而，一阵草花香的塞上风向你荡来时，你的灵魂立刻振奋起来，自然而然地期待长长的马嘶和可以灌满草原的乳香的长调，以及马头琴悲壮苍浑的音律出现。开丰

还有一幅剪影，至今萦绕脑际久久不退。那是在一个月朗星稀之夜，当我走出蒙古包，缓步走向一处淖尔（湖泊）的时候，猛然间看到了一只火狐带着它的狐仔，站在波光粼粼的水边在安然地饮水，我看到了它们美丽的倒影，一下子惊呆了，红柳枝和湖草微微摆动着，那一轮明月也跟着波动，而狐狸们仍然安详地在饮水，这一静一动之间，我似乎意识到，有什么距离骤然缩短了。我定定站在那里，不敢迈前一步，唯恐吓住了这一母一子。然而，它们并不怕我，我正感到欣慰时，有人在我背后轻轻咳了一声，回头，老额吉正微笑着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这时我才明白火狐并不惊恐的原因。额吉说，它们是这里的常客，有时会混在羊群里，天亮时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狗不咬它们吗？我问。它们相处得很要好，你不必担心。动物之间的事情，有时候很让人感到意外，也耐人琢磨，额吉平静地说。说这话的时候，湖风吹动了她的一头银发，我猛然觉得，她就是一位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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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是古老中国一个让人心动的美好理念。此夜，这一理念，以剪影的形式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开丰

另一个艺术剪影，是出现在冬天的雪原上的。那是1963年，我被下放到乌兰察布草原上的一个牧业生产大队——乌布力乌素，来劳动一年，当起羊倌。当冬天的第一场雪落到万里北疆时，我第一次体会到白雪皑皑这个词汇的丰富内涵。

那一天，我赶着羊群缓缓地走向德尔苏草滩（芨芨滩），天有些阴沉，铅一般的云，从遥远的北方压了过来，暴风雪不请自到，我和我的羊群，不幸遇到了牧人常说的白毛乎乎天气了。我把羊群赶紧赶到了一处冬营盘的羊圈里，自己蜷坐在墙角下。

朦胧中，见远方有一峰白色骆驼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以它魁梧的身驱抵挡着风雪。心想，这畜牲有些傻，为什么不顺风而站呢？不久，大地一片皆白，白色骆驼几乎融入雪野之中了，只有它长脖子上红布拧成的装饰物，有别于雪景，显得格外耀眼。啊，又是一个艺术剪影，我这样想着便有些迷糊了。

天，终于放晴了，风也不知去向。天地显得一片祥和，仿佛，刚才发生的暴风雪只是一场梦。而那峰骆驼却跪卧在雪中，站不起来。我有些心急，怕它出了什么事？当我把羊群赶到那里才发现，它的前腿之间蜷卧着一个少年，香香地睡着了。原来，它是他的避风港，此时的他，仿佛在温暖的摇篮里。多么好的伙伴呵，此情此景，怎能不叫人心动呢？开丰

剪影，生活的也是艺术的剪影，在草原上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内蒙古一位摄影家朋友，曾经对我赞叹着说，你没见过阿拉善秋日金色的胡杨林，有人说它是一幅天然油画，我倒以为它是一幅绝妙的天籁般的剪影。你说呢？

作者简介

查干，蒙古族，1940年生于内蒙古扎鲁特旗嘎海吐村。曾任内蒙古乌兰察布盟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民族文学》杂志社二编室主任、副司级专职编委、编审。享受国务院特殊贡献津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诗歌学会常务理事、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员。中国第二届、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诗歌终评委。部分作品被译成美、英、法、日、朝、匈牙利、波兰文，介绍到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