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薛青峰，男，汉族，原籍陕西大荔县。1960年1月5日生于青海玉树。现在宁夏理工学院任教，副教授。 出版散文集《被雨淋湿的眼泪》《回家的门》《艺文舟楫》《沙湖奇景》。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我结婚的时候，母亲从箱底翻出四块银圆，让我给媳妇打一对银镯子。

银圆，只闻其名未见其状，母亲给了我一个富裕的惊讶。我急忙抓起“袁大头”，捏在手里沉甸甸的，正反审视了一番，学着电影上的样子，对着嘴鼓足劲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果然有蝴蝶飞舞之音在耳畔滑过。我说，是真货。惹得新婚的妻子抿嘴浅笑。之后，弟弟结婚，妹妹出嫁，母亲也给了他们四块银圆。据说，去银行可以兑换人民币，黑市上的价格更高。我没有打首饰，也没有兑换，而是把母亲的心愿原封不动地收藏在书架的最高位置。女儿长高了，翻出来玩，觉得新鲜。我给女儿说这是袁世凯统治的北洋政府时期的统一货币，正面镌袁世凯头像，称“袁头币”，民间叫“袁大头”。然后，我使劲一吹，让那“铮……”的蝴蝶飞舞之声从女儿耳边滑过。女儿也要吹，与我争夺，银圆掉在地上“当啷当啷”响。我突然听到一种年深月久的声音。母亲多次讲过的那个老旧的年代又活过来了。开丰娱乐平台登录

我祖父过世早，守寡的祖母管家规矩颇多。我们孙子辈每晚要给祖母请安，过年忙着去磕头，讨几个压岁钱。在我心里，祖母住的上房是尊严的象征，没有大人的叮咛，我从不跨过那个门槛。祖母端坐在上房那张绛红色的太师椅上，表情肃穆。那时，家境已经衰微，而祖母不减当年的威仪。她身着黑色绸缎衣裤，舒舒泰泰，展展亮亮，银发如雪，脑后高高地扎了一个云髻，精神矍铄。祖母每天早晨梳洗完毕，做的第一件事是端坐在太师椅上捧着水烟壶吸水烟。

我父亲那一辈有兄弟三人。兄弟们分家后，祖母由兄弟三人分别瞻养，一家一年。我大伯在兰州作生意，二伯在家务农。二伯对祖母很孝顺，但那种孝道妯娌们总是瞧着不顺眼，所以，家里总是潜伏着化解不开的矛盾。大娘是大户人家的姑娘，见过世面，伶俐、泼辣，经常同二伯论理，二伯奈何不了大娘。我父亲在青海当兵，二伯也时而为难我母亲。那时我小，记得家里吵声不断，吵些什么内容我不懂。而稳稳坐在上房的祖母，很少以长辈的身份出面调和，主持公道。院子里随时会有吵架的声音暴起，祖母都以耳朵背为由，任凭二伯欺负男人不在家的两个女人。小孩打架都会找大人告状，但我不会去找祖母为我的母亲评理。我看到了仗势欺人、以强凌弱的局面，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但我知道保护自己的母亲。分家时，我家分到一条古色古香的几案，二伯为此和母亲闹了几年，多次写信给我父亲，求弟弟放弃这条古案，说我父亲当军官拿工资钱好挣，他在家照顾年老多病的母亲多么不易，我父亲耳根软，不知家里的情况，经不起哥哥的软缠硬磨，就劝母亲不要惹麻烦。二伯有了父亲的默许，就要尽快把古案搬回家。二伯带着两个儿子来搬，母亲守住古案，和二伯争夺古案。二伯把母亲一把推倒，母亲翻身起来，哭喊着和二伯扭打在一起。四邻都跑来瞧热闹。我要帮母亲，就拿起烧火铲子，照着古老的几案猛砸了三铲子。二伯扑到我面前，挥手狠狠抽了我一记耳光。我放开嗓子大嚎，场面突然静下来。母亲愤愤地拉着我闯进祖母的上房，让祖母评理。祖母厉声训斥了二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祖母在这么多人面前骂二伯。祖母虽然骂了二伯，但祖母爱听奉承话，过了几天，祖母亲自劝母亲让二伯搬走了古案。这是一件伤心事，母亲埋在心里不说。开丰娱乐平台登录

祖母宠二伯，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家庭矛盾因此而起。祖母的娘家家道殷实，祖母的嫁妆丰厚，四邻都清楚。祖母病重期间，一些引人注目的银器就不翼而飞了，上房的一些贵重的陈设也不知去向，祖母的首饰盒空了，就是祖母日常戴的首饰也不见了踪影。开丰娱乐平台登录

轮到我母亲服侍祖母了。母亲天天起大早，倒便盆，扫地擦桌椅，屋子每个角落都要收拾到，然后站着给祖母梳头。一天三顿饭按时端到祖母面前，晚上还要陪祖母说话，直到熄灯。在一个小孩子心里，我看母亲尽儿媳的责任尽的最好，并且是小心翼翼的。祖母爱整洁，很挑剔，稍有不周，她就不悦。二伯知道了，就会带着一种不可告人的目的把事情扩大。夜深了，母亲难以入眠，守着孤灯，坐在织布机前打发时光，泪水时时打湿了深沉的夜晚。这些，远方当兵的父亲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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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祖母病重，已经神志不清了。大娘她们都悄悄说，老婆子熬不过去这个冬天。一天深夜，二伯高呼捉贼。只见祖母的上房门洞开，太师椅下挖了一个深坑，有两个空空的陶罐，一枚躺在地上的银圆抓住了家人的目光。二伯不顾被盗给祖母的打击，哭喊着怨祖母有元宝不早分。大娘从鼻腔里喷出一种蔑视，拂袖而去。被吵醒的祖母要坐起来，我母亲扶着她拥被坐在炕上。祖母无言，眼睛里闪现出惊人的光泽。

两天了，祖母不吃不喝不睡不出声，眼睁睁地瞅着那两个空荡荡的陶罐。而祖母出乎意料的清醒，不让拿走陶罐，不许他人进屋，只准我母亲守在她身边。

其他人不敢进来，只好待在门外或窗下，听着屋里的动静。开丰娱乐平台登录

第三天黄昏，祖母让家人都进来，指着炕洞下的小窖，母亲理会，从里面扒出一个小铁盒递到祖母手里。祖母又给母亲，母亲打开小铁盒，里面现出十二块银圆。母亲把小铁盒放在炕沿上。祖母对众人说也是对母亲说：“韵霞，你拿去吧。这是我的，谁也不给了，你们谁也不要抢不要争，这是我给韵霞的，这几年难为你了。贼娃子偷的是你姨的家产啊。你姨委托我保管。那几年熬煎时，我想给你一点，但没给，现在，晚了。”祖母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深重地把小铁盒往母亲怀里推了推。母亲未敢接，小铁盒悬空，银圆当啷当啷掉在砖地上，在空寂的屋子里发出瘆人而悦耳的响声。看着祖母脸上留下了最后一丝难言而疚愧的气息，母亲抹着眼泪，一枚一枚拾起十二块银圆。

父亲回来奔丧，对母亲说，祖母的首饰都让二伯在困难时期换了粮食。祖母晚年很窘迫，只是硬撑着，她收藏的是我姨奶奶的首饰。姨奶奶嫁给周至一个富商，文革中遭遇不幸。那些首饰是父亲埋的，祖母早已封好了罐口，对父亲说，等到风头好转，把这些东西完整地交给姨奶奶。祖母抱撼离世，姨奶奶继续扫马路，接受改造，不知她的家产已落入贼手。高墙深院，谁能进去呢？这是个谜。

文革后期，家乡的生活瘦如麦杆，房屋上没有炊烟。而二伯没为吃饭发愁。人们自然联想到那次偷盗。二伯对街坊四邻的议论置若罔闻，依然去坡下换粮食，吃白面馍馍，日子很滋润。后来，他的大儿子患病住了一年医院，二伯的日子开始每况愈下。二伯来向我母亲借钱，母亲没理他。到了吃晚饭时，母亲却拿着伍佰元给二伯送去。这钱是母亲攒了三年多，准备分家时盖新房买砖的。母亲处处运用自己的善良处理一些事情。我最崇敬的哲学家是自己的母亲。开丰娱乐平台登录

今年夏天，我弟弟结婚时，母亲虽无银圆可送，但已有条件给小儿媳买首饰了。同一天，母亲也把一枚金灿灿的戒指递到我媳妇手中。这时，我们兄妹四人都成家立业了，我们围坐在母亲膝下，有说有笑。母亲看着我们，眼神是清亮的，记忆中的苦日子已像窗外的白云，淡淡的，远远地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