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木贵把战马拴在山坳密林中，谷地嫩草茂密，且有山泉淙淙流过。暮霭如纱，一钩弦月悬于天边，黛色山峦被氤氳出一派静谧，一丝牵挂竟蓦然浮上心头。

这是1940年2月一天的黄昏，新四军三支队军需主任杨木贵，从军部返回驻地于林中歇足。翻过坳口就是泾县小岭村，蹲身喝水的瞬刻，林间突然响起怯怯呼唤——“杨连长！”

闻声回首，寒风中曹家兄妹一身远行装束，哥哥瑞春担着箩筐，妹妹瑞玉肩挎蓝印碎花包袱。杨木贵陡生疑问：“这是怎么啦？”

瑞玉黯然垂泪。原来战乱时期偏僻山村人迹罕见，两天前却突现商客模样陌生人转悠。早在日寇进犯之初，曹掌柜就让长子携秘方进山躲避，还把蒸煮、制浆等造纸器具分散藏匿。小岭工匠的未雨绸缪终让鬼子撕去伪装，时隔一天就悍然进山扫荡，那个儒雅商客竟是个面目狰狞的日军少佐。

说话间，岭下爆起清脆枪响，瑞玉失声惊呼“爹啊！”3人奔上岩崖，山下火光冲起，瑞玉焦急地辨识起火位置，说鬼子烧着了纸料棚。杨木贵明白：日寇已动手屠戮，试图以焚毁纸坊要挟曹家交出秘方。

杨木贵临阵决策，令刚从军教导团领回的两个号兵分赴东西山梁埋伏，自己率剩余兵力潜至纸坊后山突袭。战斗短暂快速，突然降临的手榴弹爆炸毙伤日寇数人，交相呼应的冲锋号更令日军魂飞魄散。夜幕如魅，日寇在实施疯狂的机枪扫射后仓皇撤退。赢咖1平台登录

伫立纸坊废墟前，遥望化作灰烬的老屋，左臂弹穿的杨木贵怒目血红。西岭头号兵遭机枪扫射牺牲，而曹老掌柜竟亦命殒日寇枪下。山风掠过，一缕悲怆打心底如潮泛起。

杨木贵两年前有过一趟神秘的小岭之行。三支队两名干部赴抗大学习，如何穿过日伪封锁线成了难题。最后谭震林定计化装成宣纸商贩，一则掩护身份见机周旋，二则为延安提供文房急需。

区游击队长为杨木贵引路找到曹氏纸坊，老掌柜听说来意蹙眉顿展，当即叫上儿女瑞春、瑞玉，领着新四军战士攀上岭前老屋阁楼，搬下数十匝竹片框夹的上乘宣纸。杨木贵顿觉浓郁檀香沁入心脾，而纸匝竹青火烙的“光绪贰拾壹年”印戳黑中泛红，更透出时光浸润的神秘厚重。夜雨蒙蒙，小分队借宿曹家老屋，杨木贵与曹老掌柜秉烛长谈。曹氏纸坊创于南宋嘉定年间，曹老掌柜当学徒时，适逢甲午兵败外夷入侵，身为乡儒名匠的祖父痛心疾首，携长孙倾力完成封池之作。临终留下嘱托：曹氏纸坊压舱石，不到惊涛骇浪关口不得现身面世。曹老掌柜沉吟说，自打鬼子铁骑踏进皖南，他就预感镇宅之宝朝不保夕，若遭强掠就火烧老屋，宁付一炬也绝不落日寇之手。

原本寻常的物资采买，竟邂逅一段传奇。翌晨辞别，见杨木贵递上两百块银元购款，曹老掌柜凛然说宝物只赠义师，绝不收受毫厘。杨木贵再三申明新四军纪律所系，最后言明权作寄存急需再取，曹老掌柜才勉强收下。赢咖1平台登录

此刻，言犹在耳斯人已逝，只让一缕剜心悲怆横在英雄心头。而手拎辗转而回的银元，正随手臂颤抖发出清脆声响，仿佛传递冥冥中的殷殷嘱托。杨木贵猛然把两个孩子搂进怀中，咬着牙像是对天地说：“走，参加新四军，向鬼子讨还血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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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此，我查阅史料发现，日本对中国宣纸确实觊觎已久。早在1906年夏，日本人弥左卫门曾在皖南出入宣纸作坊咨询绘图，回国后向政府递交考察报告。日军侵华期间又屡派特务潜入皖南刺探宣纸制造术，但最终都是徒然。

曹家兄妹加入新四军后，带着独树一帜的文化基因续写瑰宝。而杨木贵在邂逅一串生命奇缘后，竟在与日军遭遇战中壮烈殉国：1940年4月，日寇纠集重兵围剿新四军第三支队。26日黄昏，杨木贵率军需处官兵奋战突围，在南陵何家湾与增援日军遭遇。身中数弹的杨木贵奋力冲上山顶，眼见战友们相继牺牲打散，英雄在挥枪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后，毅然紧抱公款包纵身跃下深谷。英雄坠入深崖，夜幕如漆，日寇向崖底狂放一阵乱枪后悻悻离去。翌晨战友们在崖底找到烈士遗体，英雄俯卧在一片光润巨石上，怒目圆睁的不屈头颅微向左斜，坠地瞬刻舒展弹痕累累的双臂，让帆布公款包严严实实压在胸前。那是英雄用躯体为庄严使命作最后的喋血护卫。赢咖1平台登录

抬走英雄遗体，战士们深情回首，眼神骤然为一幅奇特印痕所撼击。斜面巨石恍如刀削般光润平滑，那是纸匠摊晒宣纸的晒滩，经英雄鲜血彻夜浸润漫洇，竟然凝结出一个健硕凝重的红色“大”字，在旭日照射中光华灼灼，恰似在闪耀一个抗战英雄的生命宣言。

杨木贵，1901年生，河南南阳人。1936年参加红军，后随闽北游击队改编为新四军，次年任第三支队军需主任。1940年4月在与日军作战中英勇牺牲。

芳菲4月，我前往南陵何家湾寻访传奇巨岩。山峦海拔不过390米，因峰峦耸峭仍未通公路，山风掠过绝崖发出铮铮回音，坐西朝东的巨岩背倚峭壁仰卧苍松间。导路的镇武装部长说曾听老辈讲过，那是磅礴雨夜一道电闪雷鸣劈下的。这话于我穿耳即逝，因为一幅惊人画面倏然扑入眼帘。

是那方巨岩。平滑岩面镌刻硕大字形，即传说中的红色“大”字。这或许就是英雄坠落的位置，形如凹坑的笔画中苔藓密植，青葱红艳当是苔藓色泽加光线折射而成。两侧苍松枝叶荫蔽加山泉滋润，让苔藓丰茂而富有灵气。仿佛一缕生命的葳蕤，亦如一曲天籁的回旋！赢咖1平台登录

是自然风化的巧合，抑或山民凿刻而成？我的思绪悠然驰往曾经的经典岁月——寒冽春日，杨木贵短枪快马驮回600刀宣纸。只是他不知道，数月后延安杨家岭的雨后清晨，彻夜不眠审完《论持久战》样稿的毛泽东走出窑洞，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投射在黄土塬上，叶子龙提来一扎宣纸说新四军三支队捎来的。主席仰头畅笑：“瞌睡送上个枕头，知我者谭震林也！”当即让叶子龙研墨铺纸，挥笔题写了惊世巨著的单行本书名。

英雄更不知道，他奉命送往军部的另300刀宣纸，有部分被前往新四军指导工作的周恩来带回重庆。“皖南事变”爆发后，义愤填膺的周恩来用此宣纸写下著名诗作——“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于白色恐怖笼罩的重庆，这首揭露反动派罪恶行径的名作连同那苍劲的墨迹，成为一柄刺破黑暗的穿天利剑。

呵，大写的抗战英雄！虽出身寒门未与文墨结缘，却以一腔热血洇漫出一抹永镌天地的生命丹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