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这条河流，只要你看一眼，就再也离不开了。

稍有闲暇的时候，我会拉开淡紫的百合窗帘，推开那扇画框似的窗，让一条河散发出清远神秘的流香，不用泼墨点染，也不用刻意着色，左岸右水的原貌便成了画中的经典。

我从繁华的都市回到这座面容清晰的小城，可以说，与窗外这条名叫沅江的河流不无关系。我出生在兰溪边，兰溪在一个叫兰溪口的地方，风姿绰约地注入沅江。兰溪口的对面，就是楚时黔中郡遗址。沅水娉娉婷婷地环着拐了一个大弯，然后，又将流经数百里与之汇合的酉水温柔以待。

兰溪口东岸有座并不高的山，叫兴龙山。登山而眺，临流意远，可以越过秦汉，在某一个瞬间捕捉到屈子路漫漫求索问天的叹息。酉水拖蓝的虎溪云树中，有座特别的寺，叫龙兴讲寺，赦建于大唐李世民时期，据说比岳麓书院还早三百多年。如今繁华落去，偏安于时间的逻辑之外，随便飘零的一片落叶，都可以梦回大唐，将一处梵音天籁缥缈成暮鼓晨钟。

很多次，我在城市的夜空醒来，长发披肩地坐在梳妆台前，窗外的灯火与人流，欲语还休，欲去还留。家与家，户与户，人与人，始终隔着一层永远不会打开的窗户。我没有时间微笑，也没有闲心悲伤，路上所有的人生，除了匆忙，还是匆忙。

曾经多少次，我在想，衣袂飘飘的自己，该有一个自己喜欢的模样——可以在河滩上光着脚丫放肆地奔跑，可以在春天的百合花中无所顾忌地将笑容绽放，可以撑着雨伞在青石板小巷轻吟浅唱，也可以在一簇雪花里刻骨蚀心地等待一个温润的远方。开丰

当窗外的这条河流兀自缓缓流过，我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耐心平静地注视生活，生活中那些时光雕琢的细碎，细碎中透出的敦厚温柔。醒来之前，我要将最伟大的礼物留给自己，那就是心灵更深处的归来与希望。

一袭乌黑的长发披拂胸前，一杯“老街坊”咖啡透着迷离的清香，德彪西的“月光”洒在书桌上。一条河流，在如此凉薄的世界，依然深情地流着、活着。我还有什么理由，不能让心灵裂缝中某些遗落的美丽，氤氲出一片清澈的云水与禅心？

风吹着风，水流着水。懒散的阳光抖落在瓦片间，窗棂间的树影彼此喁喁互语。河对岸的水牛，在秧田中伫立眺望。有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人牧着梦中的白云。云水往事不会留影，风花雪月自然有情。

我开始不止一遍地想。想着远古的水岸人家，是用一双双怎样灵巧的手，把贫脊的山坡变成大地的诗行，那些富于音韵的盘木车水号子，又如何交织幻化成最初的洪荒。三垴九洞十八滩的沅水，又如何流出众多的城市与村庄，意义与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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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看见，茫茫山野中，祖辈漆黑的脊梁上滚动着无数颗太阳。背山谣里的妇女们，衣襟上别着命运的徽章，把对生活的祈盼固守成辰州府里荣耀的城墙。开丰

溪子口，通河桥，中南门，下南门。临河而建的吊脚楼，鳞次栉比。老城，老街，老屋。一色的灰砖青瓦，马头墙，云勾檐，雕梁画栋。一块块青石板从岸上一直铺到河边，沿着宽阔的台阶拾级而下，河里的货运船、渔舟、竹筏，川流不断，河边的棒槌声、涛声、桨声，声声动听。

黄昏时分，绮霞漫天。轻晃慢漾的河水，波光鳞鳞。几只渔船闲散地泊在河中。渔人用长长的竹篙把一群鸬鹚“扑哧”一声赶下河，鸬鹚们争先恐后地跃入水中，上下翻飞。宽大而尖尖的喙，从水里叼起活蹦乱跳的鱼儿，生动一河的景致。若是涨了麻浑水，河中除了放排的，岸边少不了也有人支着罾网，徐徐将网收起，又缓缓放入水中，一收一放宛如一幅图画悬挂眼前。网起网落，五彩斑斓的霞光尽收网底，十分动人。

枕河而居的人家，天天都有“山的味道，海的味道”。风雨黄昏后，红泥小火炉烧着熊熊炭火，铁锅里煮沸着鲫鱼、鳜鱼、鲶鱼等，除了放些姜蒜，不加任何佐料，随着炭火的炖煮，浓稠的鱼汤呼之欲出，其汁，浓若豆花，香如芫荽，轻轻一嗓，唇齿留香，即在梦中，依然荡气回肠。开丰

就这样，梦里梦外，窗外的这条河流，时时淌在心头。

有人在人生的河边作注，有人在心灵的“边城”出生。生活就像流水，淙淙地从你身边淌过，你失落了很多，却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一生中的幸或不幸的时刻，早已蕴涵在一条河的的消涨与岸边水草的荣枯里。既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落花流水。

秀峰沉默，乱石相依，秋雨悄悄地缝合着万物。我突然觉得，自己更像一位归来的隐者，守候着一个得而复失的梦，装点着小桥流水的欢娱，滋生着老墙古巷的生机，哪怕凋零了小小的欢乐。淡淡清风，笑语嫣然。夜深了，我的小窗户，似乎成了蜿蜒河流生动的座标。凝望一条河流，更多的时候是在阅读生命本身，我想，是这样的吧！

不管是虚度昨天，还是预支了明天，真正来过的人，即使丢失了一切，窗外这条永远朝觐生命的水也不会计较，因为你再也离不开了。哪怕偶尔的一个停顿，也只会勾起更多的归心。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无论是长亭还是短桥，拥有一条窗外的河流，简直，一定是美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