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六祖》（2012年） 方土 作

火油

没有人不怀念自己的童年，尤其随着年龄渐长，越喜欢追忆往事。

初中同学元旦聚会临近，更是引我想起儿时做过的一桩不堪傻事——爱喝“火油”。

火油，即煤油，可以点燃照明，怎么喝得呢？可我，的确喝了，还很上瘾。那时候大约三四岁吧，记得一开始只因肚子饿，喜欢闻其气味，然后不停呑口水。后来鬼使神差盯上了油灯里的火油，先用舌头舔着，一点点尝试，那滋味儿，异常刺激诱惑。于是我就像老鼠偷油一样，小心翼翼偷喝，家里人毫无察觉。慢慢地越舔越带劲，家里几盏油灯都被我拧开，干脆当饮料喝了，又痛快又过瘾，特别是那味道，有一股说不出来的舒坦。

这么一来，很快被母亲发现，自然招来一顿痛打。因为那时家里尚未通电，晚上照明全靠火油灯，而火油在那个年代非常稀缺，价格近乎大米，必须凭票证才能买到。而且这玩意儿是人喝的吗？喝到肚子里，会不会闹出人命来？母亲越想越生气，越气对我打得就越狠。

那时的我，瘦弱得近乎皮包骨，而营养不良在当时哪算什么病？与我一般瘦弱的孩子处处可见。到底是身体缺失些什么？为何一见火油总是这么嘴馋？每次痛打，母亲就会训斥：“这样喝下去会死人的。”可我连死都不怕，整日犯愁的就是怎样才能喝到火油。赢咖1娱乐平台

母亲见我可怜兮兮，瘾一上来，简直跟吸毒鬼一样，实在不忍再打。于是，带我去卫生院检查，医生说没治过这类病，无处方可开。又请来江湖土医把脉，说这类病属体内本能需求，也是无药可医。

咋办？父亲远在隆江教书，母亲是个裁缝师，活儿从早忙到晚，还要操持家里的老小，哪有时间照顾我？贫与病总是相连着，母亲无计可施，只好像防猫防老鼠一样，白天将火油灯搁放在一个大立柜上。我呢，伸手拿不到，爬上椅子也够不着，无奈之下，只得伸长脖子对着柜子上的火油灯张嘴呆望。回想起来，那一副傻冒样子怪吓人（口水忽儿涌上忽儿呑下，眼白忽儿变大忽儿变小，任凭一串串眼泪流下，擦都不擦，慢慢积成一脸泪盐）。我小小年纪，居然心如死灰的感觉都有了。这事慢慢传开了，邻居的叔公老婶们都觉得诧异，人人叫我“白仁仔”！

熬过好长一段时间，家里装上电灯，母亲干脆将火油灯全部扔掉，慢慢地我也就没了这种念头。如今，每提起这事，听者无不惊讶，问：“现在还敢喝吗？”偶有喜欢戏谑的人笑话我说：“怪不得你这么智慧，原来喝了不是人喝的东西！”哈哈，也许吧！

一粒糖

有一次，我在英内小学门口小摊档买零食，见隔壁班一位被人叫“三寸丁”的同学兴冲冲买了一粒糖正准备往嘴送，突然走过来一小伙伴跟他打招呼。他随手把刚买的这粒糖递过去，笑眯眯地说：“吃糖么？”赢咖1娱乐平台

小伙伴一点也不客气，二话没说接过糖，一张口就往嘴里塞。

哎呀……就这么一粒糖，自己还没尝就被吃了，三寸丁顿时愣住。他本以为小伙伴会不好意思地谢绝，或咬一半共享，没想到却独吞了。三寸丁又后悔又生气，扬手一巴掌打过去，翻脸大骂粗口：“我就这么一粒糖，让你全吃了！”

嘴里还含着糖的小伙伴被打懵了，委屈地说：“难道你口袋里没有了？怎么不说清楚就动手打人！”

三寸丁翻出所有口袋，说：“你看看有没有！打你又怎么样？”

说着，又一巴掌过去。小伙伴岂能示弱，于是两人你一掌我一拳厮打起来。很快，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呢，胆小怕事，躲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此后，凡有请我吃糖的，我脑海里立刻闪现出这一幕。当然，有时会假装再三推让，有时宁愿吞吞口水，绝不敢贸然伸手。你想啊，一分钱就能买一粒糖，多大的事呢？可是，我们那个年代的孩子，不知要帮家里干多少活儿，或许生病不肯吃药时，父母才有可能奖赏你一粒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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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皮鞋

一念上初二，父母就没把我当小孩子看待了。

我的第一双皮鞋，大约是在1978年的春节，父亲托人到汕头买的。鞋是猪皮做的，毛孔偏大，但被我擦得闪亮，走在沙土路上十分炫目。赢咖1娱乐平台

那年代，农村的初中生大多数还是赤脚走路上学，县城的学生才有条件夹着拖鞋或穿塑胶凉鞋，个别穿着皮鞋上学的，绝对令人羡慕。所以班里有位哥们，总爱盯着我的猪皮鞋看，隔三差五就问这问那，一脸好奇的样子。我说：“就十五块钱，你也买一双吧。”他只是笑着摇摇头。

过了两年，我有了第二双皮鞋，是祖母、伯父从香港返乡探亲时带来的。哇，这是一双羊皮制的鞋，既精致又柔软，摸起来简直就是享受，真有点儿舍不得穿出去呢。想想，干脆将它摆在架子上，当成一件艺术品欣赏。

特别关注我皮鞋的那位哥们，得知消息后比我还激动，总到我家里来。我看出他有什么心事憋在心里，问了，他却摇头不说。很多天后，他终于开口了，说：“补你五块钱，你穿新的，旧的猪皮鞋就卖我吧？”我愣了，这猪皮鞋毕竟跟了我两年，又是我的第一双皮鞋，真有点儿舍不得啊！不过，见这位哥们说完满脸通红，弄得我实在难为情，终究还是答应他了。

38年过去，一想起这事还是令人唏嘘感叹！如今这位哥们功成名就，不知他是否还记得这双猪皮鞋的事？是否与我一样，还每每感怀那段曾经患难与共的时光？

油漆工

有人问：“当年经历四次高考，尤其从县城考上来，是什么力量感召着你？”是啊，现在回过头看看，才感到当年每迈一步是那么的艰辛，又有那么一点冥冥之中注定的感觉。赢咖1娱乐平台

讲讲我的故事吧。

在我第三次高考失败后，连家里人都感到失望，怎么办？读书这条路我也没有信心走下去了，决定就此放弃。

父亲开始为我的谋生着想。很快，打听到刚刚落成的惠城露天电影院正缺一个画电影海报的美工。于是，寻门路、找关系，父亲带着我敲开公社书记（记得姓郑）的家门，呈上不成敬意的小小礼物之后，书记满口应承。为此，我兴奋不已，母亲还特意给我做了一套工作服，准备上班时穿的。

个把月后准备去上班，却发现那个岗位早就被一位油漆工抢先了。人家已经上班了。

“这明明是领导亲口答应的事，怎么变卦了？”我一头雾水。后来才弄明白：那天我们父子去书记家求见，碰巧油漆工也在书记家，他正忙着新家具油漆的活儿。正所谓隔墙有耳，油漆工听到有这个招工机会，跟书记提出愿意免费干活，条件是他也想争取这份工作，结果书记爽快答应了他。那时我才18岁，涉世未深，第一次见到这种出尔反尔的人，真有点怒不可遏。更令人气愤的是，这位油漆工连最基本的造型能力都没有，画出来的海报，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父亲只是个普通教书匠，公社书记不给面子又能怎么样？我承受得了考美院一次次的落榜，却接受不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个现实。同样，我也理解不了为何一个教书先生的面子敌不过一个油漆工？工作没着落，家乡也不想呆下去咯。那一阵子，我感到前途灰暗，情绪低落到了极点，想到出家，甚至消失……母亲有所察觉，终日悬着半个心，到处求神拜佛。赢咖1娱乐平台

有一天，母亲欣喜地告诉我，昨晚佛祖托梦给她，让我再考一年，准能考上。母亲的话，我只是半信半疑，学习始終提不起劲儿来。还是父亲想得周全，提议我暂不画画，重点补习文科，并很快联系了当年广州广雅中学被下放到隆江中学的老同事赵淑娴老师。她退休后居住广州，于是我就到广州，在她家一呆就是大半年，由赵老师专门为我辅导英语和文化课。

拼上一年，终于考上广州美院中国画系。这回如愿以偿，父亲决定让我补习文化科这一步至关重要，不过，母亲逢人就说：“全靠佛祖保佑，是托梦显灵！”

后来听说那位油漆工对画电影海报这份工作感到吃力，没干多久就把职辞了，继续干回他的老本行。现在提起，很多人都说我应该找找当年那位油漆工，好好谢他；假如不是他抢走了那份工作，中国画坛就少了一位姓方的专业画家。